六月性別專訪,訪野孩子肢體劇場團長姚尚德,從兒童劇場到情慾討論的《繁花聖母》,看見真實性別的繁花盛開。

認識姚尚德這個人,有很多面向可以切入,他通過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默劇出走」,走進中國和台灣的偏鄉,進行即興演出,鼓勵在地民眾集體創作;他是野孩子肢體劇場創辦人與團長,像孩子的大玩偶,製作面向兒童的戲劇演出;同時,他是公開出櫃的同志,是性侵倖存者。最後兩項,幾乎是雙重出櫃。

公開後當然有許多負面的、難以入耳的話語,「現在都還會有人說,你是同志,被男生性侵,應該會很爽才對。」他講著也要皺起眉頭,因有這樣想法的人很多,「第一,他們對同志有很多誤解,對性侵也有,在我身上,就把兩件事的誤解串在一起。」哎,他嘆一口氣,忍不住停頓很久,這些事情講起來,仍很辛苦。

幾個月前,姚尚德和一群剛認識的朋友在北京,其中一個作家介紹他,「這是尚德,他以前曾經被性侵過。」姚尚德在心裡愣了一下。現場大部分都是男人,大家沈默很久,作家覺得場面尷尬,就一直鼓勵他把話題講出來。「這也太詭異了吧,我很簡單的三言兩語帶過,那些男生看著我,好像看著奇怪的生物,就說『蛤,男生也會被性侵喔?』『他侵害你哪裡呀?』『他性侵你,有給你錢嗎?』所有與性有關的誤解,全部都投射在我身上。」他回想起來,仍有煩躁,但也對這種情況能理解。

「我覺得亞洲人吧,處在父權社會的體制之下,講到性別、性侵相關的事,因為沒有教育,這些東西是禁忌,就有太多誤解,一遇到與性有關,但不是父權社會定義的性,所有不真實的錯誤幻想,會全部投射上來。」性被屏蔽,教育不談,人們忌諱,就有這樣的結果。

「這也是為什麼我做《繁花聖母》,因為它極具真實性,它完全極端,可是極端得極真實,打臉社會道貌岸然、虛偽的那部分。」他說話的時候很平靜,聲音有孩子的纖細,也有大人的成熟與從容。

繁花聖母:誠實面對慾望,生命光采的人們

《繁花聖母》是法國小說/劇作家惹內在監獄時書寫並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故事以神女的葬禮開頭,描繪以神女為首的社會底層——同性戀者、跨性、扮裝、皮條客、竊盜者、謀殺犯的生活百態。以現代思維閱讀《繁花聖母》,其實就是一部函括同志、跨性別、性產業、死刑的寫實小說。 然而全書充滿許多非常感官的描寫,面世於 1943 年的巴黎,《繁花聖母》嚇壞了許多人,身體慾望寫實到令很多人恐懼。


圖片來源|《繁花聖母》宣傳照  攝影 陳又維

《繁花聖母》的作者惹內,是個被社會遺棄的人,媽媽是妓女,爸爸很早就不在了,十幾歲開始偷竊,一路進出少年感化院與監獄,「以當代觀點去看這個人,道德標籤貼上去,就是人生完蛋了的流氓。」姚尚德補充。

惹內作品時常跨越道德底線,昭然若揭地把人們最避諱的部分掏出來,當然,就時常與性、身體、慾望等主題緊緊纏繞。作為一個被社會拒絕的人,惹內也曾經拒絕社會,他曾說:「你們愈是指控我什麼,我愈是要把你們指控的一切做出來。」社會邊緣人的他,所寫的小說和劇本,卻都有溫暖關懷:為弱勢說話,反奴役制度、替女僕、替被殖民的黑人、替巴勒斯坦人發聲。

為什麼今年 43 歲的姚尚德做《繁花聖母》這個作品?姚尚德先說惹內生平是值得認識的故事。他也不否認,在惹內的生命裡看見與自己相似的追索路徑。《繁花聖母》的文字是很挑釁的,挑戰讀者的想像邊界,姚尚德早期的作品也是如此。

2012 年,他回台灣第一個創作《軀殼》,那場表演姚尚德全裸穿著透明雨衣在觀眾面前,不只是與觀眾有肢體接觸,甚至撒尿排泄,挑戰觀眾坐在位置上就必須被動接收表演的劇場假設。他刻意以挑釁的、讓人不舒服的方式,試探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係。同年五月,他開始做台灣的默劇出走,畫上小丑妝,與街井市民、小朋友做默劇互動,嘗試另外一種拉近距離的方式。

走心的兒童劇團、挑釁的藝術演出,都是他。前者的表演很溫暖,也在主流媒體獲得很多成功報導。然而姚尚德這兩年密集浸泡在惹內的作品世界,惹內極度誠實,姚尚德也思考,如果顧慮著兒童市場而綁手綁腳、怕東怕西,是否也是缺乏想像力的結果,「其實你仔細去想,《水果奶奶》是男扮女裝,其實社會也能接受。」姚尚德一語,倒是點醒我們很多時候不自覺將自己束縛在框架之內。難道,他就不能也做兒童的表演、也透過其他戲劇,做性別與情慾的討論?

《繁花聖母》揭示,創作者該是也可以是誠實的。

多元不該只是一種口號

姚尚德為《繁花聖母》也做了許多功課,採訪了十幾位台灣跨性別人士。他坦言自己一開始對跨性別沒有太多了解,甚至自言膚淺與充滿錯誤想像。過去他把跨性和變裝連結在一起,「可是當我們在採訪的時候,才發現,跨性與變裝不同,也不是同志族群,他們是在這些族群以外,更幽微的存在體。」

他說,跨性別與需要政治現身的同志族群不同,「我們採訪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想在變性手術完成之後回到社會一般民眾之中。他們只想做回正常人。」

在採訪過程他也發現,《繁花聖母》所描繪的圖景,其實是很真實的,跨性別的情慾,可以是極多元的,「不論是男跨女、女跨男,其中幾位,他們中間真的是幾度蜿蜒轉折,他們的慾望對象也是,蜿蜒轉折到不可思議。」說起這一段,姚尚德的神采像發現美麗新大陸般明亮起來。

「例如一位女跨男,他過去是女生身份,與男性交往,跨性之後曾和女生、女同交往,最後與男同志在一起。這些故事,完全打開我對性與性別的想像。」在《繁花聖母》的世界也是這樣,沒有所謂性或是性道德的框架,「甚至沒有法律的框架,因為他們其實就是一群性工作者。可是這一群人,每一個人,都把他們的生命活得像是聖母一樣光采,你會看到一種神聖性。」

他們最後一位採訪的是高旭寬先生,「台灣 TG 蝶園」的前發言人,「他就和我們討論多元的概念。台灣社會一直在講多元,可是很多時候這個多元是標語化、形式化的。例如就他的經驗,有些異男的性慾望對象,有時不只是女生,有時甚至希望處於相對被動,或者是被侵入的角色,可是人們很容易就會說,啊他同性戀,可是這其實和同志的標籤沒有關係,而是一種慾望。但我們很容易把慾望道德化、罪名化、標籤化。」

為什麼一個男生只能具備對女性的慾望而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一旦與性、性別有關,很多應該被檯面化的討論就會被消音,「但是,消音不表示它不存在,也反而有可能因為不說、不能說,而產生更多的問題或情況。」

不必恐懼情慾的多元與盛開

《繁花聖母》談情慾的多元,文字充滿肉體性,姚尚德當場唸了其中一段:「三個月期間,他把我的身體當作一場又一場的嘉年華。」這是一段形容 SM 的文字,姚尚德也想帶人們看見,身體與性從另一個觀點去看,那些不敢說、不好意思說的,換一個角度,其實也是美的。

《繁花聖母》的主角路易,一個男生,小時候被捕蛇人性侵,故事描述他漸漸找到女性意識,後來到巴黎動了一場手術,以女性身份成為應召女郎。原著其實並沒使用「跨性別」的詞彙,但姚尚德就想,放到現代社會,能怎麼去理解這樣的作品?

於是他出發去做訪談,嘗試把真實世界裡,各種被消音、被邊緣化的身體、性與情慾,從閱讀、訪問到戲劇凝練,表現他對這些議題既溫暖也深刻的反芻,「它界定了我對這個議題的聲音和想法。也想把它呈現出來。」姚尚德說。

現代社會,人們對於談論性與情慾的多元,仍有恐懼,採取不接觸的隔絕狀態,可是其實不談論,反而使得恐懼滋長成牢籠,累積在心裡形成大雜燴,不但不能消解,恐懼還會脫離現實,長成很荒謬的東西。姚尚德在北京遇到的誤解詰問,就是很好的例子。

當我們談性、性別與情慾的多元,姚尚德想,或許可以從劇場嘗試調整我們的另種觀看角度,不只是容忍或包容,不只是坐在旁觀式遠遠的「尊重」,再挑戰我們去換一個視角,看見不一樣的、多元的美,去看見欲望叢生在二元性別以外的地帶,那裏有繁花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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