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名家施舜翔繼惡女力之後的第二部作品《少女革命:時尚與文化的百年進化史》,爬梳一百年的少女歷史,替始終在場卻無人理睬的少女翻案。理由很簡單,要動手寫一本自己想看的書,而誰是少女?她們是摩登女子 Flapper,她們是野女孩 Garconne, 她們是 It Girl,她們更是我們,在生活中一場場的失敗,卻仍然從典範中逃逸。

新世紀的失敗美學

二○一四年,因為HBO影集《女孩我最大》一炮而紅的新生代編導演莉娜.丹恩,推出眾人期待已久的自傳《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這本書出版前引起的討論比出版後引發的爭議還多。丹恩作為千禧年以後新一代的少女偶像,所有人都引頸期盼,希望這本書成為下一本少女經典。畢竟以丹恩當下的偶像地位,要說出一些女孩當自強的宣言,應該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吧。

結果,丹恩讓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

在這本自傳中,丹恩不寫女孩力量,不寫成功典範。一反傳統成長故事,一反主流線性敘事,丹恩寫下了自己少女時期失落的戀情、挫敗的身體、搞砸的性。她老是在錯誤的地方,找到錯誤的戀情;她的性愛老是導向困窘尷尬的結局;她老是愛上爛咖,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愛上爛咖。

從《女孩我最大》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丹恩引發了千禧年以後又一波女性主義爭議。女性主義者紛紛跳出來譴責丹恩,認為她不是這個世代的女性主義典範。可是,丹恩又為什麼成為新世代的少女偶像?

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她所扮演的漢娜在《女孩我最大》第一季第一集的名言:「我可能會成為這個世代的聲音。或,至少是一個世代的一個聲音。」(I may be the voice of my generation. Or at least a voice, of a generation.)

在少女力走入牛津辭典的十年後,丹恩以她不正面不進步的失敗敘事,成為了這個世代的――如果不是全部――一個聲音。作為新世代的聲音,丹恩暗示了少女主體在千禧年以後的又一次轉向。丹恩的失敗敘事究竟暗藏著什麼秘密?

美國酷兒理論家哈伯斯坦在《酷兒的失敗藝術》(The Queer Art of Failure)中,以失敗作為挑戰主流規訓的顛覆力量,寫下不以認同典範形塑主體的酷兒美學。透過這樣的酷兒美學,哈伯斯坦發展出「陰影女性主義」(shadow feminisms)理論。相較於傳統女性主義以樹立典範與正面認同建構女性主體,陰影女性主義反而透過「拒絕存在」(unbeing)與「拒絕成為」(unbecoming)的反認同美學,挖掘出另類女性主體的解放可能。陰影女性主義不再遵循女性主義的母女世代傳承。陰影女性主義主義也不再追尋政治正確的女性成功典範。因此,陰影女性主義必然是複數的;也因此,陰影女性主義必然是「失去母親」,甚至是「弒母」的。(註042)

丹恩的挫敗,丹恩的失落,或許也可以被視為一種陰影女性主義。難怪女性主義者不喜歡丹恩。丹恩畢竟不是一個女性典範,她是一個「反典範」。這樣的「反典範」少女,寫出的不再是女孩力量的正面敘事,而是魯蛇少女的失敗美學。

不過,丹恩當然不是流行文化中最早的魯蛇少女。事實上,早在一九九六年,海倫.費爾汀就以一本暢銷書,樹立了現代都會女性失敗美學的原型。這本小說而後躍上銀幕,化為流行文化中最鮮明的失敗敘事。它叫《BJ單身日記》。

《BJ單身日記》中的布莉姬是一個倫敦單身女郎。翻開她的單身日記,迎面而來的是一系列出糗挫敗的瑣碎紀事。她信誓旦旦宣告,新的一年絕對要戒煙戒酒節食瘦身,而且不再隨便愛上男人。可是,這新的一年卻在暴飲暴食又煙又酒中度過,不只跟上司調情而且上床。這不是一本宣示改過自新的愛自己手冊,這是一本實踐日常失敗的崩壞性日記。

面對世紀末仍然殘存的單身污名,布莉姬不是驕傲翻轉污名,也不是被動承受污名,而是幽默看待污名。於是電影開頭,布莉姬一身邋遢紅色睡衣,獨自在家對嘴高唱〈獨身一人〉(All By Myself)。布莉姬未必如單身教主海倫.葛莉.布朗一般驕傲擁抱單身,可是卻自我嘲諷自我解構。面對女性主義與瘦身文化的勢不兩立,布莉姬不是拒絕瘦身,也沒有完美瘦身,而是幽默嘲諷瘦身。於是她一邊閱讀《柯夢波丹》, 認為自己是《柯夢波丹》世代的產物,一邊又卡路里攝取爆表,體重幾度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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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莉姬不是女性典範。布莉姬是「反典範」。布莉姬不透過成為典範形塑自己。布莉姬藉由「拒絕成為」建構主體。可是,布莉姬卻也在拒絕成為的反典範過程中,開創出都會女性幽默解放的另一條逃逸路線。儘管這本小說改寫自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可是,比起被視為女性正面認同對象的伊莉莎白,布莉姬其實更像是那個到處闖禍、離經叛道、情慾滿漲,最後甚至跟威克漢先生私奔的莉蒂亞。《BJ單身日記》就是發生在莉蒂亞與達西先生之間不可能不正經不典範的愛情故事。

《BJ單身日記》掀起流行風潮以後,受到不少來自女性主義學界的批判,包括葛瑞爾和麥克蘿比。葛瑞爾在她一九九九年的著作《完整的女人》(The Whole Woman)中,直言《BJ單身日記》不過是米爾斯與布恩(Mills & Boon)羅曼史的2.0版。麥克蘿比也說,《BJ單身日記》的布莉姬只是現代女性不願意談女性主義的縮影。(註043)所以,布莉姬不是「良好」的女性典範。

不過,面對這樣的批評,作者費爾汀忍不住說了一句:為什麼我們到現在都不能自我解嘲,不能以不正經的幽默,寫下不正經的女性故事?(註044)

漢娜說:「我的人生是由一個接著一個荒謬的錯誤組成的。」

莉娜.丹恩的《女孩我最大》,可以說是流行文化中延續《BJ單身日記》失敗敘事的少女代表。漢娜、瑪妮、潔莎、邵莎娜,四個少女在紐約經歷一段又一段戀情與友情的錯落幻滅。表面上看起來,《女孩我最大》只是《慾望城市》的少女版。可是,繼續看下去,漢娜渴望成為作家卻無薪實習,與怪胎亞當維持著荒腔走板的關係;天之驕女瑪妮同時擁有工作與愛情,看似擁有一切,卻又一夕之間搞砸戀情與工作;潔莎不受常規法則拘束,在一段又一段不負責任的性愛關係之間四處遊牧;邵莎娜天真茫然,埋藏最深的秘密是至今二十二歲仍未破處。

《女孩我最大》一方面承襲自《慾望城市》,一方面卻又叛逃於《慾望城市》。丹恩自己說了,《慾望城市》描繪的是已經搞定了工作,在愛情與情慾之間穿梭探索的城市單身女子圖像;而《女孩我最大》想要做的,就是去填補《慾望城市》沒有提到的那些空白,寫下屬於丹恩世代的少女故事。

於是《女孩我最大》的主角們所遭遇的課題,全都是「女孩以上、女人未滿」階段的少女煩惱:無薪實習、避孕策略、派對舞會、姐妹淘爭執、未完成的夢想,以及與不成熟的男孩所談的不成熟戀情。

《女孩我最大》是《慾望城市》的前傳,告訴你凱莉在成為凱莉以前,曾是那個渴望成為作家、卻仍在寫作之路上跌跌撞撞的漢娜。《女孩我最大》更是《慾望城市》的少女失敗版,不同於《慾望城市》以嶄新的單身女子圖像激勵了無數女性觀眾,《女孩我最大》反而以挫敗的城市少女經驗,在千禧年以後開創出屬於少女的失敗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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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少女失敗敘事,延續到丹恩的自傳《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女孩》。在〈女孩與爛咖〉(Girls & Jerks)中,丹恩開頭便坦白:「我總是深受爛咖吸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是一次又一次愛上爛咖,她母親明明是一個女性主義藝術家。(註045)她甚至發明了一個理論:也許正因為她爸爸是個超級好男人,所以,她才故意與爛咖談戀愛,以此作為少女的青春反叛。不同於主流成長敘事對少女啟蒙的期待,丹恩沒有從與爛咖交往的經驗中得到昇華。面對爛咖賈昆,她如此總結:「從他身上我沒有學到什麼我在蘇活區學不到的東西。」

《女孩我最大》也是少女的失敗身體政治。丹恩飾演的漢娜老是在影集中恣意裸露:和瑪妮一起淋浴時,漢娜裸露;和男友亞當做愛時,漢娜裸露。漢娜的裸露並不總是舒服自然,有時尷尬困窘,甚至一點都不好看。可是,漢娜卻透過不舒服不自然不好看的裸露,開創出少女身體的另類解放。丹恩說,裸露的身體不過是她用來說故事的敘事工具。她不只用裸體說故事,她同時用困窘的裸體幽默訴說挫敗的故事。她以自己的裸體作為幽默笑點,開創了全新形態的敘事策略,也開創了女性主義「嚴肅捍衛式」的正確身體政治之外,屬於新世代少女「幽默解嘲式」的失敗身體政治。

《女孩我最大》成功了。可是,女性主義者可不這麼認為。在這部影集成功以後,傳統女性主義者紛紛現身批評丹恩。在《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出版之後,更多的女性主義者加入戰局。她們不覺得《女孩我最大》裡面刻畫的四個女孩有什麼啟發性,不認為丹恩的自傳樹立了女性典範。她們說,莉娜.丹恩不是「女性主義者」。

面對這樣的批評,丹恩曾在電視節目與雜誌訪談中替自己辯護。不過,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吸引了新生代少女,之所以成為「丹恩世代的聲音」,不在於她非常「女性主義」,不在於她成為女性典範,反而正在於她透過反成長故事所發展出的少女失敗美學。丹恩與她創造出的少女「拒絕成為」典範,「拒絕符合」正典。《女孩我最大》中迷惘少女的錯誤愛慾,《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中困窘少女的爛咖經歷,正是那些被排拒在各式各樣正典「之外」的,滋養了無數另類少女主體的陰影女性主義們。

「也許我的失敗只是為了領導我邁向更華麗的失敗。」

一九九三年以一本《宿醉之晨》大力批判九○年代校園女性主義禁慾教條的凱蒂.洛菲,在二○一二年,交出了一本《邋遢頌》。這個女性主義的壞女兒曾受到女性主義的一致放逐,成為女性主義的頭號公敵。在《宿醉之晨》出版後的二十年之間,凱蒂.洛菲不曾被原諒。二十年後,她卻帶著自己一連串的失敗回來了。

現在的凱蒂.洛菲是擁有兩個孩子的單親母親。她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她的兩個孩子也擁有兩個不同的父親。她連續失敗的婚姻、不夠健全的家庭,挑起了美國社會強制幸福的敏感神經。所有人都希望她重新幸福,所有人都希望她再次健全。凱蒂.洛菲發現,自己化為二十一世紀的海斯特.白蘭(Hester Prynne)。

這個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筆下的單親媽媽因為通姦背負著情慾的污名,而凱蒂.洛菲則因為自己多次離婚的單親媽媽身分,背負著摧毀幸福的污名。原來我們沒有離幾百年前的清教徒社會太遠。在這個追求健全環境與完美家庭的時代,凱蒂.洛菲卻維持自己從少女時期一貫的叛逆,再一次透過反認同,成為「反典範」。

於是凱蒂.洛菲也有了自己的失敗美學。當初那個挑戰了女性主義標準答案的叛逆少女,現在成為一個同樣叛逆的單親母親。原來早在二十年前,她就以反認同替自己開創一條另類的解放道路。走過了二十年腥風血雨的論戰,凱蒂.洛菲終於在這趟華麗的失敗旅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

延伸閱讀:女性主義壞女兒:凱蒂洛菲的少女世代叛逆

註釋:

042 哈伯斯坦在這個章節中,透過後殖民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來解釋陰影女性主義如何挑戰了西方既有知識框架中的女性模範主體。她首先援引後殖民女性主義理論,批判西方白人女性主義往往透過建構出一個族裔他者,來回頭穩固自身絕對自由自主的女性典範。 而後,她以酷兒理論在女性主義性論戰中重新檢視的被虐情慾,作為另類女性主體的另一種解放可能。在奧地利小說家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的《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中,女主角愛莉卡正是透過自我毀滅的被虐情慾,解構自己在白人高級文化中培養出來的既有女性主體。 而後,哈伯斯坦透過「切割」(cutting)概念,解釋當代藝術如何透過邊界的消融,作為發展陰影女性主義的另一種可能,其中一個代表例子便是小野洋子(Yoko Ono)在一九六四年經典的表演藝術作品〈碎片〉(Cut Piece)。

043 麥克蘿比討論《BJ單身日記》的代表文章〈後女性主義與流行文化:《BJ單身日記》與新興性別霸權〉(Postfeminism and Popular Culture: Bridget Jones and the New Gender Regime)最先發表於《審問後女性主義》(Interrogating Postfeminism)一書。這篇文章之後收入麥克蘿比二○○九年出版的專書《女性主義的餘波》(The Aftermath of Feminism)。

044 關於女性主義對於《BJ單身日記》的回應,同時見 Stephanie Harzewski. Chick Lit and Postfeminism.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 U of Virginia P, 2011.

045 莉娜.丹恩的母親是崛起於七○、八○年代的美國知名藝術家與攝影家蘿莉.西蒙(Laurie Si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