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T 的第三年,劉安婷說自己跟團隊還在懇切的學,創業沒什麼了不起,創業團隊也是一群會想放棄的凡人,唯一的差別是,最後他們選擇走下去,因而懂得更多。

早上九點五十五分,我在一棟尋常公寓裡,拾階而上,走到三樓,左側的鐵門上貼了個小小告示牌,寫著 Teach For Taiwan 為台灣而教。這裡是 Teach For Taiwan 的辦公室,不及十五坪的空間,有足夠強的能耐,向前延伸很遠很大的夢想,牽起孩子的手,對他說你值得。

今年是 TFT 的第三年,三屆累積下來他們共送出60位老師,足跡遍佈19個鄉鎮,超過30間學校,以孩子為核心,TFT 懇切地為孩子送去最需要的教育人才,他們期待著,終有一日,孩子的未來不再囿限於他的出身。

我推開門,辦公室裡有小小的沙發,開放的辦公空間,會議室上貼著 TFT 相信的價值,「正直與善良」、「坦承與尊重」、「以終為始」、「為自己與團隊負責」、「邁向卓越」,這是一間充滿人味的辦公室,有回家的感覺。

劉安婷早已到了,她笑容淺淺的,說你來啦歡迎請進,我們走進「坦承與尊重」的會議間,劉安婷說了許多特別誠實的故事。

如果再站上 TED 舞台,我要說團隊第一線的故事

「我是一個餅乾怪,我很愛吃餅乾,也會吃餅乾...可是原來最令人飽足的餅乾,是破碎的餅乾。」

三年前,劉安婷站上 TED 舞台分享,我們記憶鮮明。她一身及膝寶藍洋裝,短捲髮,態度從容,很是大方,幾乎「一戰成名」的 TED 演講,卻給劉安婷帶來不少困擾。預期以外的鎂光燈與媒體報導,爭相把 TFT 刻畫成高材生劉安婷放棄高薪築夢的熱血故事,扁平的書寫,忽視了 TFT 作為團隊的努力,也強化了「人生勝利組築夢才有價」的媒體敘事。

「那時候我離開台灣太久,沒意識到站上舞台,會影響很多人。這樣的分享產生一種副作用,我的個人色彩過於強烈,掩蓋了 TFT 想傳遞的訊息。媒體把我渲染成同一種模樣,對於鎂光燈的注意,我感恩但不享受,因為這不只是我的舞台,TFT 也不只是劉安婷一個人的夢。」

劉安婷談起過去一夜爆紅,仍顯不知所措。很少人注意過那場 TED 演講最後,劉安婷請了 TFT 整個團隊上台致謝。那是六個青澀的面孔,劉安婷特別用力的鞠躬,她要跟團隊站在一起,肩併著肩。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站上 TED 舞台,我不會說我自己的故事了,我要說團隊第一線的故事。我要說那些正在發生,以及不斷發生的故事。」

提到自己,她謙讓客氣,提到團隊,她眼神炯炯有光,早上十點的劉安婷,在我面前,精神爽朗,甩落他人用力貼上的高材生、放棄高薪、正妹、熱血創業標籤,立體鮮活了起來。

「我就是要等,等大家看我的故事看膩了。」劉安婷有點頑皮的笑,她不要造神光環,她放低自己,退居二線,接著說起一個又一個團隊第一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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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線的七股鹽田:我是你的老師,我要和你站在一塊

「偏鄉的孩子缺的,不只是資源,更是期待。」劉安婷說,許多人想到偏鄉孩子,期待自動降低,人們會說,偏鄉孩子不會讀書沒關係啊,他們會唱歌,體育好那就夠了。可是,一開始就被宣佈棄權的孩子,怎麼會有自信?TFT 的努力,不只是培育師資人才,更要讓每位孩子深信自己的價值。

「我們有個老師,接了七股鹽田的班級,學生有許多狀況,他接的時候六年級了,之前好多老師都被氣走,沒人教得來。很多孩子其實因為成績不好或家境窮困被人貼標籤,他也會覺得反正沒人期待我,我可以放棄自己。」

「這位老師花了很多時間,一家一戶的拜訪,要走到孩子的生活裡,讓孩子知道,我在乎你,我肯認你的家庭。他對孩子說,你知道嗎,你的爸爸是鹽田工人,那是很偉大的工作,那孩子幾乎傻住,第一次聽到有人肯定他的家人。」

「有另一個孩子,越南媽媽不在身邊,爸爸身兼多職,一天回家路上出車禍重度昏迷。家裡失去了唯一的經濟支柱,孩子逃學,好幾天沒有出現。老師在鹽山跑來跑去,終於找到孩子的時候,他低下頭說,老師我不是不上課,是我要幫我爸爸,我要賺錢,我要幫爸爸送飲料。老師抱著他說,如果你真的要幫忙,你一定要回來讀書,其他我來想辦法找資源。」

教育是我和你站在一塊,去感受你生活的苦痛,我願為你付出更多時間與努力,耐心地比別人更深信,你值得被看見,你值得更有自信的活。劉安婷說,這樣的故事很多很多,有另一個老師,在屏東山地門,已經可以用全英語教學,學生們好享受學英文,非常不怕開口,這都是時間換來的,沒有捷徑。

「我常問我自己,如果我是這些孩子的爸媽,我會想怎麼做?我想,我絕對不會只想送他電腦,不會只想送他二手的襪子,我想有個能看見她的好老師,想要一個他喜歡學習的環境,這是我想對待我孩子的方式,也是 TFT 堅持想對待孩子的方式。」挽起袖子,並肩站著,這不是你或我的問題,這是「我們」的問題了,我們要怎麼一起解決,讓台灣有更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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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希望我忘記,自己是跟哪群人一起奮鬥

「偏鄉這個詞我一直覺得太怪了。台灣這麼小一塊地,能偏到哪裡去呢?我不太喜歡說城鄉差距,因為我們該看見的不是差距,而是差異。」不該有一塊土地的教育被流放,不該有一區孩子的生活被縮限,我們都不同,可是,我們又何必相同呢?

不斷更新的第一線故事,孩子們對知識渴望的眼神,支持 TFT 往前走得深遠,每一步都踏得紮實。「所以,即便 TFT 第三年了,我還是想花很多時間在第一線。因為我不希望自己忘記,我們是跟哪群人一起奮鬥。」

TFT 的第三年,劉安婷坦言學習很多。團隊正在擴大,前線跟後線的溝通斷層,容易彼此不諒解,但一個團隊要長大,必然要有行政辦公,也要有第一線的老師,每個人都練習站自己最適合站的位置,不能沒有彼此。

團隊外,目前 TFT 已觸及 3,40 間偏遠學校,但與全台一千多間的比例相較,仍是遠遠不夠。儘管如此,TFT 對老師該有的核心特質仍嚴守把關,每年的老師錄取率只有 7-9%,並不容易,挑戰清楚殘酷,TFT 永遠需要更多準備好的人加入。

「許多人問我,偏鄉不是很缺老師,為什麼不找多一點的人?」劉安婷歪著頭,「需要的學校這麼多,孩子的學習跟成長只有一次,每年篩選的時候都很心痛。可是,我依然覺得這使命必須被看得神聖,不是有熱血就可以服務。我們要找準備好的人,他必須自己是很健全的狀態,不然也可能會傷害到孩子。」她停了停,「我們常常說領導力,其實一位好老師,同時也是一位好的領導者。」

好的領導者,蹲得比眾人更低,更謙卑地貼近地面,深刻地面對問題,在所在之處創造改變。老師就是這樣,在不熟悉的地方建立關係、找資源、看見需要、傳遞清楚的願景、修正錯誤,促成改變發生,每個 TFT 的老師,都練習做一個領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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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一直努力在學,我甚至常覺得,自己不適合當個領導者。」劉安婷笑了笑。

重新定義領導者:我要哭,要坦誠自己的不足

我搖搖頭,簡直不相信。「真的呀,學生時期,我從沒選過班長,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領導力。我喜歡在背後做事情,我可以幫忙給意見,幫忙規劃,幫忙出腦袋,最好大家都不要看見我。所以團隊會說,劉安婷其實有 1.0、2.0、3.0 版本,很多時候,我是ㄍ一ㄥ出來的。」

我從來沒想過,那和從媒體裡認識的劉安婷很不一樣。她其實是對鎂光燈適應不良的人,她不停地練習做決定,去當扛責任的領導者,去做那些明明害怕的事情,她站出來,是因為覺得必須站出來,為了團隊,為了 TFT 的願景。

「我是非常平凡的。所以,當有人貼標籤的時候,我不喜歡,是因為很不必要,完全離題了。就算我曾有高薪,就算我曾出過國,就算我是大學畢業的中產階級吧,我的選擇真的也不比別人了不起,我只是在尋求最適合我的位置。」

三年前的演講,過度放大的媒體視角,具體行政的艱難,劉安婷不掩飾自己確實有想放棄的時刻。「後來我告訴自己,如果這件事情很容易,就不需要我們來做。我們像走鋼索的人,向前看,想著要到達的地方,就會忘記掉下去多可怕。」

劉安婷說自己原先理解的領導者是必須勇敢堅毅,千萬不能掉淚。在 TFT 的日子,與夥伴的共處,也讓她用自己的方式實踐「領導者」一詞。「某次開會不小心哭了之後,我發現我是可以脆弱的。我意識到,要在這個位置上走得久,我必須很坦誠我的不足,我必須承認我也會害怕。」

領導者也有血有肉,也會犯錯,也會流淚,創業團隊也是。「很多人聽到創業的故事,覺得光鮮亮麗,但我覺得我們要意識到創業沒什麼了不起啊,」劉安婷的眼神很認真,「我們也是一群會想放棄的凡人,唯一的差別是,最後我們選擇走下去了。我唯一比較知道的,是我犯過錯,我經歷過,所以才更懂了什麼。」

沒有一個領導者是超人,可是一群人在一起的時候,能夠做比超人更厲害的事。

尋找使命感的交集點:你這麼幸運,拿這份幸運做什麼?

「最難捐的,不是錢而是自己,是自己的時間與青春。」

在安婷身上,我看見不可不為的使命感。什麼是使命感,她很生動地用手指比劃,三個圈圈,「你能做」、「你想做」、「別人也需要」中間那個小小的交集點,那個是使命感,「我很相信這件事喔」,劉安婷點點頭,自我確定著。

「我想,我們都要問自己,世界上最適合自己的位置在哪裡?我們是已經在這個位置上,還是在接近的路上?當你越靠近那個交集點,你會覺得非常飽滿。」她說得很緩,語氣堅定,眼神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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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擁有時間,能決定把時間花在哪,是一件多麽珍貴的事。而許多人選擇把最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自己一點也不相信的事情上,為什麼?

劉安婷說最初回台灣,自己也迷惘,因為未知太巨大,多想走一條更安全的路。那時候老闆對她說,「你這麼年輕,你花時間去為世界創造價值,去證明自己能做到什麼,去試試可以承擔什麼責任,怎麼會浪費?」她醒過來,跟著 TFT 一路走到了現在,再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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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常常是假象,我不是提倡魯莽的冒險,但如果你是能夠冒險的人,已經很幸運了。你這麼幸運,要問自己,拿這份幸運做什麼?」

你拿幸運做什麼,好問題。劉安婷想好很久了,而越來越多人跟著她一起想這個問題。我的幸運,要讓我成為一個我更想望的人,要成就一個我更渴望活著的世界。

「你一旦開始走,就比只留在原點的自己,知道的更多。」

結束採訪前,我替 TFT 全團隊拍照,我想起安婷在採訪時說,其實作為一個老師,始終才是她最喜歡的事。而她現在多麽願意,把自己放得更小一些,跟團隊窩在一起,成就更多孩子的夢,成就更多老師的夢。

TFT 做的是偏鄉教育,而我始終覺得,他們是在幫台灣找回價值的重要,無論你是小孩,又或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