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蒲公英》裡那一句輕輕的「再見瓦樂希」,我們不譴責自殺,而是鼓勵活著的人。

「也許以後

  不會再見面了

  相遇的時候

  做彼此生命中的好人」

 

相遇的時候 ◎林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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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布拉太太,我希望瓦樂希不知道自己已經⋯⋯」

大銀幕上,小女孩哈雪兒用兒童打字機一字一句敲下給心理醫生的信,這部嶄新的打字機還是瓦樂希的。

已經很久沒在電影院哭了。涼涼的液體逕自流下臉頰,我這才發現眼睛又痠又熱。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選中這部片,不過是翻閱電影節手冊時偶然瞥見一小方格劇照,一座過於甜膩的粉紅色房間裡坐著兩個白人小女孩,對視的眼神詭譎靈動,臉上彷彿寫著「全宇宙的惡作劇都是我們的傑作」。旁邊片名欄卻寫著《幸福蒲公英》,頗有台灣偶像劇的味道。我懷著欣賞喜劇的輕鬆蹦跳進入放映廳,電影開演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哈雪兒是個不喜歡和父母說話、生性焦慮到每天揹著書包睡覺的九歲小女孩。「那麼你何不加入芭比俱樂部呢?」擔心女兒沒朋友的媽媽建議。「因為那些芭比都是孤兒童工製造的,他們是全球化的犧牲者。」哈雪兒低著頭回答。

 俗話說「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她會這麼怪也其來有自--歇斯底里的強勢母親,待過奧許維茲集中營的父親,以及腦中血塊不知哪天會爆裂的奶奶。母親要女兒和奶奶同睡一房,以免病人突然死去。小小哈雪兒就在這個充滿不安與恐懼的家中長大。若非整部電影採用哈雪兒的視角,讓她的心聲能以旁白形式傳遞,我絕對會以為這個不說話又眼神陰鬱的小女孩患有嚴重自閉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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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雪兒還向心理醫生坦白:「我希望家人都死掉,這樣我就能獨享一切了。」

 「當你感到快樂時,難道不想和家人分享嗎?」塔布拉太太微笑。

「可是⋯⋯他們都死了啊。」哈雪兒遲疑了。

 「是啊,我真傻。」塔布拉太太依然笑著。

如此古怪又超齡的小女孩第一天上學,全班只有瓦樂希願意讓哈雪兒坐她旁邊。「我是瓦樂希,我的名字和古羅馬的女暴君一樣喔。」新同學咧開大嘴嘻嘻笑。鏡頭未曾移向哈雪兒的臉——此刻的她還不會說髒話,不像大人那樣在心中暗罵一聲“merde!”(法文的“shit!”),但她八成想著:「我一定命中帶賽,否則怎麼老是遇到怪咖?」

哈雪兒試著交朋友,廣發生日邀請卡給班上同學,趴踢當天的客人卻只有瓦樂希和她的美女媽媽。碗中零食始終是完美的尖塔,彩色汽球海飄在空蕩客廳,炸肉丸裝滿好幾個大盤子卻乏人問津。

「她的朋友沒一個來。」哈媽有點沮喪。

「除了瓦樂希呀!」瓦媽好樂觀。

當大人們面帶遺憾地談論此事,小女孩們正在扮家家酒大鬧房間。趴踢結束後她們也成了莫逆之交,一場瘋狂的搗蛋旅程就此展開。兩人做什麼都在一起,扮裝、玩耍,瓦樂希還教哈雪兒說髒話!

哈爸哈媽原本不讓女兒去他們口中「有點粗魯的」瓦樂希家過夜(「單親媽媽教出來的小孩沒規矩!」)最後還是妥協了。哈爸本來打算送女兒去,卻與哈雪兒在那裡度過畢生最難忘的夜晚--化妝舞會、演戲、模仿電視節目反串,最後大人小孩互相潑灑可樂爆米花大鬧客廳!

兩家人關係越來越好,而哈爸好像愛上了金髮亮麗的瓦媽,還修好了瓦樂希家壞掉的廚房——哈媽快氣死了!自己家廚房老早就壞了,她碎碎唸了好幾年他也沒修。

至於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哈雪兒,則是被國中牙套男孩瓦樂西哥煞到了。「抱歉,我哥說他不和身高未滿一百五的妹約會。」才剛害羞地說出秘密,好友就潑上一盆冷吱吱的冰水。

 瓦樂希愛吐槽,但絕不衝康好友。她是懂得與做作班花「喬事情」的小流氓,也是保護傻呆哈雪兒的大姐頭(但不是哈雪兒未來的小姑)。她還是綁著雙馬尾的天使,上帝派她來拯救哈雪兒古怪偏執的家人,與好友憂鬱的人生。 

也許我一開始就低估了這部片。搞笑不難,令觀眾笑中帶淚才高竿。好比第一個哭點,是生性拖拖拉拉的哈爸總算修好了家裡破舊不堪的廚房,更以浪漫的粉紅色系櫥櫃,證明他對妻子的愛永誌不渝。懶散又內向至極的男人啊,平時滿口集中營的生死經驗、哲學道理,其實愛在心裡口難開。好幾次我都以為他要出軌,畢竟他和瓦媽之間的互動那樣曖昧。已婚男與單身女,最常見的外遇類型,更何況家裡的糟糠妻身材走樣又壞脾氣。

 是我錯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新厭舊管不住自己。即使結婚已久,上了年紀失去彈性的身體彷彿炸過三小時的肉丸那麼老,進了充滿浪漫粉紅與挑情桃紅的廚房,當熱浪般的音樂響起,老夫老妻也能如生菜清脆,不必進臥房,餐桌上就能達陣。(同場加映:當慾望主婦帶帥哥廚師回家:陰性空間的情慾流動

 本以為我能這樣從頭笑到尾的。短短幾個月,從天而降的好友讓哈雪兒不再揹書包睡覺,而且能在餐桌上和父母快樂聊天了!母親開始打扮自己,夫妻重新恩愛,恍若當年熱戀⋯⋯。

沒想到瓦樂希立刻就被上帝召回了。迅即、突然、毫無預警、令人措手不及,連哭都嫌遲了。原來瓦樂希從病房打來的那通電話是她和哈雪兒最後一次交談。畫面上,整座病房純白不似人間(我早該猜到那是巧妙的隱喻),她們說再見的時候還是嘻嘻哈哈:

 「再見你這個靠爸族。」

 『再見你這個大門牙。』

 「再見你臭雞蛋!」

 『再見你大老鼠!』

 接下來的場景就是葬禮,多年來我難得在電影院哭得稀哩嘩啦。我像哈雪兒一樣對她說再見:再見瓦樂希,我生命中第一個朋友。再見。再見。起初希望家人都死掉的哈雪兒,現在才真正明白死是什麼。

 「塔布拉太太,我希望瓦樂希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九歲小女孩被迫提早認識世界的真相——難得她還那麼小,卻衷心希望好友不必一個人扛下死亡的重量。

 片尾,鏡頭切換至她們在春日草原上奔跑的景象,粉紅小嘴吹散蒲公英,滿天雪白絨絮。或許每一朵白絨絨的蒲公英隨風飄散時也是這樣,以人類聽不見的奈米級音量吶喊的吧:再見我的手足,再見我最好的朋友。

 再見瓦樂希。我明白最薄脆的是希望,而最強壯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