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愛也無法拯救一切」札維耶.多藍的新作《親愛媽咪》海報上這麼寫著,亦碰觸了許多人心裡幽微難解的心事。

這好像是一個人人都是多藍粉的時代。

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在《親愛媽咪》(Mommy)中,又再一次的近距離跟拍了一對失控的母子組合,一如他作品一路以來不斷重述的,關於偏執、不良、中邪、失控的愛情副本,貫徹在不同現代人際關係間的各種愛意,配帶血緣而被指派為應該去愛的親情。幸的是每次他都沒有放棄談論愛,不幸的卻也是,從相愛開始、卻不曾能幸福美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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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來的加拿大,政府通過了一個不經子女意願,父母可以單方解除親屬關係的法案。開頭預言愛無能為力的下場。母親黛是個單親媽媽,把唯一的兒子史提夫從少年監管帶回,罹患過動症的問題少年行事無法理喻,在叫囂與暴力中,兩人都以對方的受苦證成自己的存在。生活後來走入遭失語之苦的鄰居凱拉,成為有聲的調停者,仨人被短小的快樂緊張地狹持,以腳尖踩在鋼索,步步為營地度過因幸福而痛苦著的時光。

但這樣的非典之家,存在於同步的時空中卻註定愛得偏執,失去平衡,引發傾斜。母親黛再也沒有愛得全身而退的力量,史提夫是未能妊娠的惡胎,彼此寶貝的,註定召將自我的滅亡。

「我不能再愛你了」——就是因為對你的愛,才讓我不停地讓你受傷,也讓你對我的傷害不能中斷。

多藍的電影母題,他持續處理的家庭與母愛,兩種被視為人類社會的極致成就、並然的經典美德,卻是從《聽媽媽的話》到《親愛媽咪》之間一再地質疑與複寫,多藍總是以希望絕望兩者同行的敘事,把家與親子之愛步步拆毀,並在拆毀的同時,築構新一種的家庭可能,或是更為基進的地懸問——這樣的愛還算是愛嗎?或是只有愛的恭儉溫良,才會是愛?

愛的本質並不是復原,而是給予彼此互傷的能力。愛不是救贖,愛是毀滅。愛是遭主妒恨的索多瑪。愛是人類史上不斷重複的歷史,卻也不經演化長進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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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藍並不是個甘願被輕易馴服的物種。他寧可用電影藝術,用他所精熟的語言去架起一些實在、卻不曾被認識的違建之家——因為愛,所以放棄愛的——因此被現代家庭觀念逐斥為落後退伍的註定失敗者。


導演 Zavier Dolan  圖片來源:來源

所以說,當人們熱愛多藍的時刻,也可能顯示了當代家庭圖像裡一直存在的詭異,那麼他的電影,就可以說成是對現下的另類提醒或深刻挑戰。前文引述羅毓嘉的詩句,「我不能再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歪讀原詩的指涉,《親愛》裏母子兩人不斷對抗、也同時想歸伍的,就也是中產階級小家庭的意識形態,轉錄於「這個國家」之中,社會建制的當代家庭典範——具備正常(情感與溝通表達)的親子關係,對完整(雙親健在)與健康(精神狀態)的成員要求,穩定的經濟與教育基礎,去性的身體與理性的進步情緒。

而《親愛》裡所有的,就正好是上述一切的反面: 毆打而近身肉搏的緊張對話,狂飆的怒意與執著,倒退到幾乎原始無語的執妄,缺席的父親,有病而暴力的兒子,帶著性誘惑的單親媽媽,法治裡的應管束少年,被排除於高教系統外的兩世代人,停止流動的階級不只凝固、還更甚下沉。

也於是,「正常」的存在把他們逼入「異常」的絕境,不符合這些典範的母與子,被刮除了行使愛的本能,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愛,終究不能被完成,落於社會而以致偏除、無能應許。

親愛媽咪成了不值得親愛的,寶貝兒子也不是那麼寶貝。黛在影末的決定畫押之前,或許仍有話想說——但我不能夠再愛你了,並不是真的不想愛,而是母親在預見的終究的必然失敗降臨之前,搶先一步實踐她能愛的最後能力。一個無論兒子是否接受的決定。

血緣造就最偏執的親密與愛情,但有血親的都是人而不是神明,無能把人間因為家庭所造的苦痛,安靜地降給其中一方,我們有的只是,折不下來的骨頭,和剜不回的肉。

因果債的說法或許很真,因為前世相欠,這輩子才要做回父母/兒女讓你去愛,如此才能讓你受盡折磨,如此才能讓你經驗無止盡的傷敗,如此才能,讓你來還。

我那麼喜歡電影的預告裡說的,「有時愛也無法拯救一切」。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我們或許還是可以這樣去認識:不愛也會是愛的引伸,恨也是壞抱愛的變形表現。起於愛的,總未必能終於愛,並且在這些斷裂與殘缺的破面,瞧見愛的極限,與人類情感的終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