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many編按:
真愛與靈魂伴侶的存在,在現代愛情裡似乎成了天方夜譚。經典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主角在一天內相遇相識,感受對方的心、珍惜每分溫熱的愛他們與對方相處的每一刻都像最後一刻觀眾如同在一起旁見證到了愛情最純粹的美好。也許,我們一直在找的,並不是最愛自己的人,而是那份有過深刻的當下,卻不願破壞,捨得放手讓他飛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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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十三年過去了,但此時此刻,若要選出一部「 ALL - TIME 」的愛情經典,我相信《愛在黎明破曉時( Before Sunrise )》依舊會出現在許多資格比我老、眼光比我透徹的前輩的名單上。對至愛銘心的嚮往、靈魂頻譜的共鳴與交集,儘管是無數詩歌與戲劇、耽美的意象所追尋的命題,但在這過去的十三年裡,再無一部片能追上它的質純與細密。那完整地從交會、尋得、言說到蝕融的過程,穿針引線在兩片靈魂的交界區,不只真切更是珍稀,將片中的種種燒成了永恆、烙印在多少觀眾的心底。

「而我們所做的一切,到了最後,不都是為了要讓自己能被多愛一點嗎?」

在某個朦朧的瞬間,這是女孩她帶著疑問的嘆息。再怎麼獨立堅強的人,還是有被愛的需要。所以,就讓我們回首再眈望它一回吧!

《愛在黎明破曉時》有個再簡單不過的劇情:來自美國和法國的這對年輕男女,在一列開往巴黎的歐陸火車上相遇。他們藉著閒談認識彼此,並一同在維也納下車、在幾無停歇的散逛裡漸生好感,度過了兩人僅有的一天一夜。

因此就形式上而言,《愛在黎明破曉時》這整部電影,其實就只是男女主角兩人不斷在對話而已。

但理查林克萊特自編自導的這部作品,之所以能成為許多影迷心中私藏的經典——且在我信任並尊敬的朋友裡、被不只一人視為少女時期的回憶中最愛的電影——其關鍵正是他在劇本中灑進了滿滿的對白。從偶然相遇、逐漸瞭解彼此、發現心靈契合並進而產生感情,這近乎完美的愛情培育過程,在現實世界裡至少需要半年吧。但《愛在黎明破曉時》卻純粹以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內容就說服你:僅僅一天,他們已找到靈魂的伴侶。

而讓這一切成為可能的質地、以完全的投入激發心靈的碰撞、終至噴起了滿天星子再也無法復刻的,正是當年兩個年輕的主角。

男孩的坦率與幽默、女孩的慧黠與俏皮,他們在電車上的問答、在墓園裡的感嘆、在摩天輪中的深情初吻、在晨光下的冰涼舞姿……此中的豐富與自然、深沈與真摯,讓人看見了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以魂靈相交的二人,所交換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人生和愛情上。而關於彼此的童年和家庭、性格與環境,所接觸現世的哲思、曾經歷感情的種種,他們聊著、說著、笑著,疑惑著、感嘆著、辯論著;機鋒與星芒不停地閃現,而你我便在一旁無聲地羨慕著。

在多年後的如今,世上的影癡們已永遠記住了白瑞德與郝絲嘉、羅密歐與茱麗葉、傑克與蘿絲等等曾在銀幕上並列的姓名。但即使到了戲外,當你看見茱莉蝶兒與伊森霍克時,依然會在心中一笑地問他們:那根本就不是在演戲吧?其實你們的靈魂之名,正是席琳與傑西。

他們的純然與投入,讓人難以相信那是在演戲。但之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這麼多年來都無法割捨《愛在黎明破曉時》在心底佔據的位置,更是因為每一次看完後、都得再捫心問問自己:你所期待的,是什麼樣的愛情?

或者應該問,關於愛情,你最想望的是哪個部分?是燭影搖曳視線迷離的方桌上、爵士樂纏繞在盛開的花香裡,他略帶靦腆地坐落妳對邊、手握刀叉地仔細拌切著甜點,如同他也會小心翼翼地為你們呵護、形塑那段安穩的未來;還是在初秋午後輕風的草原,席地而坐的你們咬著隨時會散掉的三明治,但他根本沒注意到這小缺點,只管專心地摟著懷中的吉他、字斟句酌地尋找和弦,要為妳唱出苦練已久的曲子?

又或者是在耀眼的陽光下、潺潺地迸射著晶光的溪水邊,你偷偷地望著她的側面,那樣的髮絲那樣的唇線那樣的眉眼,在光影游移中宛若一切夢境的具現;還是在大風虎虎的海港邊、遊客如織但所有話語都被吹散了,而她其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把微微發著抖的雙肩靠在你的胸前……

也許真正的「過來人」會在這時端出世故的語氣告訴你:在愛情裡真正重要的,是同甘共苦的韌性與底蘊、是日常相處的磨合與耐心,畢竟愛情的真諦是在漫漫長路的人生裡找到一個人作伴,因此最重要的是「長長久久」、是時間大過空間的距離、是信念大過千言萬語的心意……

此時的你卻又分神回想起:在那間黑膠唱片行裡,席琳與傑西一起到「試聽室」去試聽那張 Kath Bloom 的〈 Come Here 〉。一時無言的情境與稍稍侷促的空間裡,兩人邊被樂音包圍著、邊屢屢偷瞄對方的眼睛,又在感知到目光迫近時趕緊移開注意力。伊森霍克與茱莉蝶兒的演技如此純熟,但這自是抽離當下的後話了。真正讓你回味無窮的,是在那小小的、擁擠的空間裡所無聲瀰漫的酸甜微妙的空氣。

不只有極致的浪漫、長遠的相伴,更還有這些不需言說的、不明白說破的攻守的默契,是愛情成分中最迷人的氣息。為了它們,世間的男男女女才會尋尋覓覓、即使一次次地受傷也在所不惜。

但等等,請暫時緩一緩。這時候,每一個鍾愛《愛在黎明破曉時》的癡人大概都要質疑了:「這些,就真的,已經夠了嗎?」

於是得想起我自己寫過的這段話,關於茱莉蝶兒去年自編自導自演的《巴黎二日情》:「也許找到一個人來排遣寂寞並不困難,但在靈魂最深處等待被填滿的應該不只是個座位,而還有更多、更多。我們只能不斷地尋找、不斷溝通,瞭解對方然後試著放入心底,才能在最深的夜裡問自己:這樣的溫度,是否足夠?」

沒錯,愛情需要的絕對是個性上的互補、特質上的互相著迷;愛情需要的是兩人碰撞的火花、那也許是費洛蒙也許是天註定也許是前世姻緣牽成的羈絆;愛情需要的是共同經營的兩人所有的毅力和耐心、容忍與體諒、相當程度的堅持和妥協、更多時候的付出與感謝……,但一路來到這裡,若你問我還有什麼話想說,我只得得寸進尺地告訴你:「愛情還要有沒完沒了的、講不完的話。」

言語,作為靈魂的窗口(或該說是「出口」?),是我們拉近與他者心靈距離的最直接途徑。言語的功能面是互相溝通、言語的意義面是彼此瞭解,當兩枚心靈擁有相似的價值觀——相似但不完全相同、不同但又足夠相近,所以才有溝通的必要,所以才有磨合的可能——則能在同樣的頻率上交會,則會在類似的議題中共鳴。

真正迷人之處在於:最美好的另一半,是你能在他的面前大方地、放心地、毫無顧忌毫不扭捏地作自己。沒有欺瞞因為並不需要、沒有掩飾因為並不在意。能夠完全地、坦承地、真切地表達與表現自己,因而能夠滔滔不絕、因此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 I believe if there's any kind of God it wouldn't be in any of us, not you or me but just this little space in between. If there's any kind of magic in this world it must be in the attempt of understanding someone sharing something. 」

當然,這並不表示兩人間的溝通就不會有誤解、爭執,或無法消熔的堅持。也不表示兩人的想法能夠完全地重合、或各自的願望能被一體兩面的答案所滿足。但正如席琳所說的:「我知道那(完美的溝通)是幾乎不可能達成的,但誰在乎呢?真正重要的是(想溝通的)意圖。( I know, it's almost impossible to succeed but who cares really? The answer must be in the attempt. )」且她也說了:「為何大家都把衝突當作是一件這麼糟糕的事?不就有許多美麗的事物是從衝突中誕生的嗎?( Why does everyone think conflict is so bad? There's a lot of good things coming out of conflict.  )」

正因為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才有存在的理由,生活才有經歷的價值。也因為溝通是如此地充滿可能,我們才會在一生中不斷地尋找能夠互相訴說的,能夠彼此傾聽的,能時而頜首地同意、時而耐心地辯談的,讓自己像打乒乓球一樣過癮的他者。

而這便是《愛在黎明破曉時》呈現在我眼前的、永遠地改變了我的感情觀的特質。關於靈魂的共鳴、相似價值觀的互相發掘與撞擊。它描繪出一則理想愛情的「質」,於是直抵我的心靈最深處,留下印痕再難以抹滅。

那就從頭再來看一遍吧。那無止境往覆的對話式結構,從片頭弦樂急切的開場其實就能窺見一二了。火車上相遇的兩人,席琳從一開始就是大方的;而透過傑西得體的應對,素昧平生的兩人也才有交集的可能。餐車裡的對話讓兩人逐步地認識,接著是他說服她下車的那段經典台詞,與席琳的一句「 Let me get my bag 」——事後的她回想起來,還是不無得意地承認了:「 He TRAPPED me... 」

自此開始,從叮叮電車到唱片行、從摩天輪上到遊樂場,從咖啡座、運河岸邊到古老巷中的表演,他們像是無法饜飽地不斷地聊著,但也沒忘記掛念:僅僅只有這一天而已。正是因為「只有一天」,他們才捨不得浪費任何一刻地談著彼此與自己。

終究,夢幻的時光會逝去,馬車變回了南瓜,而兩人重新回到現實世界裡。在第二天清晨的陽光下,那在大鍵琴音的窗外輕舞的女孩,波光瀲灩的臉上盡是笑容閃動著。多年後的傑西會再度想起這一幕,且再也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夢境,還是已然淡出柔焦的某一段回憶。是他中學時代初戀的甜心、或中年的當下寶貝的小女兒、或那在異地相逢的奇遇裡綁著兩束辮子的少女……

稍稍回復清醒的我自己,則想要從旁再點明:《愛在黎明破曉時》最有趣的弔詭在於,它以無比寫實的方式、充滿理性說服力地描寫了一段「比最美的夢幻還夢幻」的愛情。傑西他像是看透了一切地說道:「人們總是會把不切實際的浪漫與想像投射在未知的事物上」。但片中的一天一夜卻如此真實地發生在他們之間。算命婆也告訴了席琳:「妳要先找到心中的平衡點,才能真正地與他人交流。」但他們的交會是如此行雲流水、如此地真誠且毫無掩飾著。

席琳解釋道,她無時無刻不有著「成為一個堅強又獨立的女性的使命感」,但同時對她而言,「愛與被愛又是如此地重要」。無論性別的論述帶來了多少理性的、社會的、體制的、結構性的關係解讀,但感性和浪漫的「味覺式需求」仍是無法被否定的。另一方面傑西也說了:「和妳在一起,讓我覺得我是另外一個人,而這通常需要靠喝酒或跳舞或吸毒才辦得到。」我們總是有太多想追求的東西,但其中最美麗的、依舊是愛與被愛的種種剎那的永恆。

所以到最後,終於要再度提起:《愛在黎明破曉時》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它開放式的結局。發現對彼此傾心的兩人,原本約好這只是一天的故事,因為他們知道再怎麼完美的愛情、終有一天會被時間沖淡成涓涓長流的細水。而即使是這樣的失落都將帶給他們無法承受的感傷,所以寧願它凍結在最好最美的那一刻。只是到了片尾,道別在即卻終究捨不得放下的兩人,於是匆匆許下了一個充滿變數的約定。這約定究竟有沒有實現?電影沒有告訴你,因為在你的心中、已經有屬於你的答案了。

在多年後的如今,我又再次重看了《愛在黎明破曉時》。看完後我思考著所謂的「開放式結局」,想著傑西所說的:「生性浪漫的人相信他們一定會再碰面,相對實際的人則相信他們一定不會吧?」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後的道別,兩人都帶著滿足的微笑離開那一天——再怎麼世故、理性、悲觀或受過傷,都一定會明白這次不一樣,都應該會相信這樣的契合是千真萬確的。所以我選擇篤定地相信:他們一定會赴約的。畢竟這樣的相遇,一生中再難奢侈地還有第二次。

然後,我得再打通電話給坐在對面的我自己了。我想要問他:「那麼,總是謹言慎行、不假辭色的你,要到哪一天才會再遇見一個、讓你完全地放鬆表現自己的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