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靜雯與王淨於《瀑布》飾演母女,其中思覺失調的發病歷程與生活樣貌在電影中得到細膩呈現,而心理學中「母性激情」的「去激情化」歷程,正好呼應著《瀑布》的劇情發展⋯⋯

鍾孟宏執導的《瀑布》講述單親媽媽品文(賈靜雯 飾)在女兒王靜(王淨 飾)起居照顧、扛起家中經濟、公司要求減薪、以及難耐離婚的痛苦下,最終於 Covid-19 疫情的居家隔離期間精神崩潰,患上思覺失調症並從中一步步康復的感人故事。

思覺失調的發病歷程與生活樣貌在《瀑布》中得到細膩呈現,作為心理師的我也認同是一大看點 [1],但我今天想談的,是女兒以貫穿整部戲、透過不同聲調一再說出的「媽媽」,即那份跟女兒關係中才完美呈現的「母性激情」(passion maternelle)!


圖片|《瀑布》劇照

母性激情是個複雜的綜合體

精神分析學者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定義「母性激情」為一種母親對孩子的原始情感(依戀與攻擊),後來轉化為愛(認同、人生規劃與付出),以及永遠在背景或明或暗的恨意。母性激情的本質是不穩定的,它對自我或他人,時而躁狂興奮、時而憂鬱與暴力 [2]

這種不穩定的複雜性質反映在《瀑布》中,品文先是跟女兒的同學在家裡打電動玩到嗨翻,在同學離去後卻立即對女兒言語施暴,又在一個人獨處時陷入憂鬱的藍光裡。

演員賈靜雯在受訪中也說道「我覺得品文是一個會出現在你身邊、在日常生活中就可見的一個女人 [⋯⋯] 就像片名『瀑布』那樣一波接一波,時而又恢復平靜」[3] 與「她會是一個強大跟脆弱的綜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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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上,母性激情要得到昇華,就是母親越能夠把小孩視為獨立與成熟的個體,她不再以原始的情緒與意義,跟孩子綁在一起,並在自身之內找到小孩以外的心理支撐!

這個過程稱為「去激情化」(dépassionnement),而為了達成去激情化,克莉斯蒂娃提出三個要素──

  1. 父親的位置
  2. 語言的習得
  3. 時間

──這剛好呼應著《瀑布》的劇情發展!

1. 如果父親不在其位,母親便要修復內在的支撐點

《瀑布》中的父親奇文(李李仁 飾)在離婚後,幾乎不曾以情感或經濟方式關心前妻及女兒,即在電影結構上呈現「父親功能」(fonction paternelle)的缺席問題。

父親不在其位的缺口,由那句母女間傳承的尖銳台詞「他不過是一個提供精子的男人」為代表,這一如拉岡(Lacan)主張的父親功能的失敗,將致使主體產生精神病。

由於心靈失去了先生的支撐而最終發病,因此品文得以某種方式重建或修復自己的內在,那個支撐她重新以足夠成熟的成人姿勢走下去的力量。其中一點,就是與女病友(魏如萱 飾)的對話中修復的:雖然很想念某個男人,但如果那人是跟我的病相關的,我情願放下,不希望再見面。


圖片|《瀑布》劇照

2. 模仿小孩的語言,母親治療了暴烈的情緒

每一個母親都曾經是小女孩,那段她很少再記起、甚至早已遺忘的時間裡,她正是享受雙親照料的小女孩而已。為何許多母親總是說,即使生活再累,只要跟小孩子玩一會,模仿並說著那些聽來幼稚的小孩話語,就能換來幸福感?因為那個時間裡,她重新體驗了自己的童年,治癒了生活的苦悶。

發病後的品文在康復路上,其實一直學習女兒王靜的語言。她妄想門外有守衛在監視時,王靜順著這個妄想走到門外,把守衛趕走,並告訴媽媽他們不會再回來了。當王靜告訴媽媽是時候把房子賣掉時,她也學著放下當初的執著,相信了女兒的決定。

因此,品文模仿的不只是小孩的語言,更是成熟懂事後的成人女兒的語言,也象徵著母女關係的重新建立,二人從「我什麼時候變成妳(女兒)的噩夢啊?」,轉變為一段新生活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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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斷裂中看到開端,母親在時間裡找到勇氣

罹病,不論是身體或是精神的,都是對生命的一次打斷、理想與規劃的斷裂。這種生命的危機與打擊,克莉斯蒂娃認為對總是抱著孩子的母親來說更為艱難的,因為她甚至無法允許自己失敗──「如果連我都倒下,孩子要怎麼辦呢?」

重新開始、重新面對斷裂後的生活,我們需要一種不知哪來的勇氣,這往往是危機裡才能夠見證的母性力量。

經歷了幾個月,品文在窗外的藍色帆布拆除以後,反而決心離開這片傷心回憶地;且在搬家後,她決心改變母女的相處模式,跟女兒說道:「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好好跟你一起活下去」。一切一切,在不知不覺的時間中完成。


圖片|《瀑布》劇照

母性:沒有坐標的文明的基石

由上述「去激情化」的三個要素中可見,男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一個還在關係中痛苦的母親,往往只有自己,與無論生活怎樣艱苦她都要養育的孩子。許多這樣的母親活在無法想像的壓力之中,她們在自我或社會價值的邊緣危坐,彷彿一個小打擊都準備把她推下深淵,就像電影中那個墜樓的夢一般。

當然,鬥士的她不會輕言戰敗(品文在病發後仍騙女兒說自己在上班),她為了生活而活得無比焦慮與無法喘息、又於跟孩子關係裡的張力中噴發出愛與恨。這難怪克莉斯蒂娃會稱:

「那些勇敢的母親,就是一個沒有坐標的文明的基石。」

不只是男性,有時候就連女性本身也往往壓抑了母性的激情,她們自我約束與抑制。而在《瀑布》中,這個激情的噴發是在品文經過住院治療後,首次跟女兒去雜貨店購物,卻因為遇到奧客而巴了對方的頭一下。這一刻,觀眾先是以為「她又發病了!」而嚇倒或失望,但下一秒,品文卻自控地表示她不想再忍了,而女兒也稱讚母親的巴頭行為很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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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體驗無疑充滿激情與力量(某種暴力),但正正是這個噴發,讓電影從「品文是一名病人,她的行徑都是病症」的猜疑,過渡至「即使作為一名病人,品文的行徑仍可能是有理的,她的思想並不必然是妄想」的重建互信關係,好比她指出房子估價不合理、發現家裡有蛇、擔心女兒的出遊安危等,都證實她作為有功能的成人身份──只是她做這些事,有時候仍帶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激情與暴力特質。

母性從「激情」到「去激情化」,從病發到緩解,都反映在電影的名字或幻聽的聲音裡,即從隆隆的「瀑布」到後來潺潺的「河水」,彷彿一切已回歸平靜。


圖片|《瀑布》劇照

然而,在電影最後一幕,又有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毀溪流的安穩,讓觀眾無法得知洪災、女兒被沖走、女兒被拯救⋯⋯停在哪一個才是真的、哪一件只是妄想的懸疑中──

在潛意識中,《瀑布》正是母性激情無可壓抑的不穩定坐標,它的愛與暴力,是隨時以噴發方式現身的文明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