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自己剛接觸瑜伽時,也常在練習後流淚,好似透過伸展,將藏匿在身體裡的悲傷一一擠壓出來;而每次也在釋放完後,感覺好一些,也更貼近自己一點。

文|張以昕 Phoebe Chang

某天深夜,我的粉絲專頁接到一則訊息:「老師,請問我可以來試上妳的瑜伽課嗎?」點閱了對方的大頭貼,見到一張女人的畫像,一雙偌大而空洞的眼睛,流露無限的悲悽徬徨,彷彿再多說一句話,眼角就會湧出汩汩淚水。

相片的背景是一片漆黑無垠的大海,雖然此刻風平浪靜,但狂暴巨浪即在不遠處,隨時都可能翻湧而上,瞬間即能毀去當下的一切。

我回覆她:「當然可以,請問您有練習經驗嗎?」

「沒有,我很少運動,筋骨很硬,想來試試瑜伽。」她如此回答。於是我詢問了她的基本資料,幫她預約了週末的課程。


圖片|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幾天後的週六晚上,終於見到可凡,她的個頭不高,一頭烏黑長髮紮成俐落的馬尾,話不多,自我介紹後朝我點頭笑了笑,就鋪了張墊子窩在教室的角落,安靜展開練習。

她的身體孱弱而僵硬,當我替她調整動作時,發覺她的雙手冒著冷汗,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幾個簡單的站姿就已是極限,經不起更多的操練。

大休息時,我熄了燈,在台上遠遠見她用毛巾覆蓋雙眼,以毛毯將身體包裹起來,宛如木乃伊一般,硬邦邦、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於是向前替她將手腳攤開,擺放到最放鬆的位置。

當我轉身離開之際,聽見可凡呼出長長一口氣。這聲悠然長嘆,在靜謐的教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一切都好嗎?」下課後,可凡走出教室,我探詢著第一次上課的她。

「好累,但練完後舒服多了。」她綻露笑容,這是整堂課當中,她第一次微笑。爾後,她每週都來上課,每回都很安靜地現身,刻意跟人群保持距離,從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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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時,她常抿嘴皺眉,身體似是蜷進隱形硬殼中,每回伸展總是費盡全力,想在包覆周身的殼上磕出裂口,然而每回的撞擊皆是痛徹心扉。

望著揮汗如雨的可凡,我感覺她的力量正逐漸滋長,當她倒臥在地上大休息,呼吸逐漸穩定平順,不知躺在殼裡的她,是否感受到殼上敲出的細縫透進稀微的陽光與新鮮空氣,靈魂正悄然被療癒、滋養呢?

我也曾有過一副這樣的身軀,布滿難以痊癒的傷痕與疼痛,跟外界失去連結,恐懼地推開所有靠近我的人,完全無法感受到愛。把自己反鎖在密室裡,雖然那把鑰匙就放在口袋裡,卻始終不願意走出來。

直到某天,有道溫煦的暖光無意間鑽進黑暗的囚室之中,如此耀眼溫暖,讓我忍不住循光而出,這才發現光亮始終都在,只是昔日尚無能力感受。我猜想,可凡也正在經歷類似的過程吧!


圖片|Photo by Ushico on PIXTA

一個月後的某天下課,可凡收拾好墊子後,等待其他的同學都離開,朝向我走來。

「最近過得好嗎?」我禮貌性地展開寒暄,她點點頭,眼眶卻已泛淚,於是我屈身上前,輕輕抱住了她。

可凡頻頻抽噎啜泣,我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靜靜陪伴她將滿腔的傷痛緩緩宣洩而出。風暴趨緩,她用衣袖擦去淚水,哽咽地致歉:「對不起,我哭了⋯⋯」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要她別擔心,能哭出來是好事。

「第一次上妳的課時,我剛失戀,每天都失眠,工作又很累,身體快要承受不住了,同事建議我試試瑜伽,看能不能睡得好一點。」她擤擤鼻子,撥扶額前的髮絲,然後繼續說:

「大休息的時候,老師妳說,要把身體和心裡所有的壓力、痛苦、悲傷,全部都放下,交給地板。那時我突然覺得好安心,有種被安慰的感覺,一直流眼淚。幸好教室的燈已經關了,沒有人看見。」

可凡頓了半晌,黯淡的眼神驀然閃過一絲光亮:「能哭出來真好。」

「那後來有睡得比較好了嗎?」我問。

她笑了:「有,最近心裡輕鬆多了。」

接著,她靦腆地望著我說:「其實我幾乎每一次大休息都會流淚,但哭完之後,都像重生一樣,好溫暖。」

「那就放心哭吧,每次釋放完都會好一些,也更貼近自己一點。」我想起自己剛接觸瑜伽時,也常在練習後流淚,好似透過伸展,將藏匿在身體裡的悲傷一一擠壓出來,隨著眼淚恣肆奔湧。離開教室後,伴著藍天白雲散步回家,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整個人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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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可凡離去的背影,腦中出現一個畫面,那是臉書上她那雙無助的眼睛,淚水安靜地奔流而下,儲積在包裹她的殼底,逐漸形成一座淚池。而倒臥池中的她,正藉由練習敲打出更多的縫隙,讓久未流動的死水能從縫中傾洩而出,使身心不至於滅頂。

那樣的歷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很不簡單的。


圖片|Photo by Jonatan Pie on Unsplash

練習將近一年後,可凡的氣色變好了,身體也愈來愈柔軟,還不時在臉書發表文章。

有次她寫道:「常常在墊子上找到許多未曾發覺的面向,如此豐富。練習時,我是充滿信心的、勇敢、柔軟、有彈性的,同時也是脆弱、悲傷、恐懼、憤怒、固執、焦慮的,但這些都是我,我正在學習如實而真誠地感受一切,並接受別人也擁有跟我相同的一切。雖然窺見自己的黑暗面時,仍然混亂,但這卻能引導我向內探索,進而更認識自己。」

她在課堂上最大的進步,就是愈來愈能敞開心胸嘗試不同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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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回我們練習靠牆頭倒立,她在課後與我分享:「原來我是個容易恐懼的人,其實我應該上得去,但我不敢,也不夠相信自己,因此無法完成動作。」她的話語中透露對自己全然的理解,以及深深的無奈。

我跟她分享自己也曾對倒立避之唯恐不及,後來才慢慢學會的過程:「身而為人,在某個程度上都有相同的恐懼,同時也擁有克服恐懼的力量。當我們待在黑暗的房間裡,看見老虎的影子,想要尖叫逃走的時候,別忘了仔細確認一下,說不定那只是一隻小老鼠。」這是我從前在面對未知恐懼時,老師所給予的鼓勵。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啊,去年還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拚命亂抓,超怕他一生氣就離開我了。直到真的分手了,才發現沒有他,我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我只要放鬆就好,什麼都不必做,就能浮在水面上,一點都不可怕。」

「要相信妳放手之後,依然會被支撐著。妳真的進步好多啊!」我不禁由衷讚嘆。

「是啊,剛開始練瑜伽的時候,我連手腳在哪裡,左右上下都分不清楚呢!」她歪著頭想起第一堂課的自己。

「那現在呢?」我好奇她對自己的看法。

「還是分不太清楚東西南北,方向感依然很差!」她噗哧一笑。「不過當我找回自己的身體,就能慢慢靠近支離破碎的心。當能專注在呼吸上,就可以感受自己真實的心意,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像隻沒有頭的雞一樣到處亂竄了。」

她認真地說完,我們都笑了出來。「雖然心裡的傷還沒全好,不想再交男朋友,不過我開始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了。」她一邊說,一邊流露自信的笑容。我不禁回想起昔日她臉書上的那張悲愴之眼的圖片,而今她的眼裡,滿是喜悅之光。


圖片|Photo by Ibrahim Rifath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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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者的練習處方

鱷魚休息式(Makarasana)有助於建立橫膈膜呼吸,緩解情緒的緊張。面朝下趴在瑜伽墊上,先將上半身用交叉的手臂墊高,雙腳打開,腳跟朝內,腳趾朝外,最後將額頭放在雙臂之上,闔上眼,把覺知帶到腹部的空間,慢慢調勻呼吸。

剛開始可能呼吸不穩、雜念紛飛,但請堅持將注意力放在呼吸上,讓念頭不斷流過。允許自己經驗混沌的過程,哭出來也無妨,在姿勢中維持一段時間後,你會愈來愈集中的。

在此同時也要覺察額頭、肩頸、腹部和雙腿的肌肉,鬆開全身的緊繃,找回對身體的控制感。你可以做五分鐘、十分鐘,甚或更久的時間,直到平靜下來。

結束後,請在趴姿躺一會兒,然後平躺曲腿抱膝,讓適才做鱷魚式處於後彎的背部放鬆一下,同時閉眼繼續調息,將呼吸帶入腹部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