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處刑(Honour Killing)盛行於中東、中亞與南亞國家,若女性做出「違背傳統道德」的事,就會由男性家屬以「維持家族聲譽」的名義,親手結束她的性命。

節慶假期結束,回到工作崗位,雪荷無法控制自己狂亂的心跳。整個上午,她都在偷瞄哈伊里。午餐時間,他們在員工餐廳一起用餐。她將哈伊里與工廠其他男性比較一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哈伊里無疑是裡面最親切、最英俊的,而工廠這麼多女孩子,他選擇了自己。雪荷彷彿置身童話故事,希望這夢幻感永遠不會消失。

一日結束,他們一起下班。雪荷正要道再見時,哈伊里的眼神往下一飄。

「我有幾個朋友要來接我。」他說。「如果妳想,我們可以載妳回家。」

「不用,沒關係。」她回答。「我不想讓你繞路。」

「完全不麻煩,我們同一個方向。」

雪荷讓自己被他說服。「好吧,不過讓我在路口下車就好。」

哈伊里像是聽懂意思。「沒問題,妳想在哪裡下車,我們就載到那裡。」

進到車內,哈伊里跟朋友打招呼,卻沒有介紹雪荷。前座的兩個男人低聲交談幾句。

開車路上,哈伊里幾乎沒跟雪荷說話,也沒告訴駕駛要載她到哪裡。天色漸暗,他們駛離主線道,切到往巴爾克里的出口。

「你們走錯路了!」雪荷叫出聲來,開始有點擔心。「我住薩基帕沙。」

哈伊里試著安撫她。「別擔心,我們只是想去水壩附近兜兜風、透口氣,然後就帶妳回家。換個不同的活動,來點變化也不錯,對吧?」

「是沒錯。」雪荷的聲音仍難掩擔憂。「但是不能待太晚,我的家人會等。」

車子急轉彎,駛入一條森林道路。雪荷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狂跳。他們在森林裡開了一會兒才停下來。

「我們去散散步,森林裡的空氣有益健康。」哈伊里說。

「不,我不想去。」雪荷開始害怕,「我得回家了。」

哈伊里猛力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硬拽下車。「那妳一開始幹嘛上車?」

雪荷分辨不出說話的是誰。這不可能是哈伊里的聲音。

另外兩個男人下車,走過來。其中一個從背後抓住雪荷,另一個扯她的頭髮,加上哈伊里幫忙,他們把雪荷壓倒在地,接著,分別按住她的雙腳和手腕。雪荷無法呼吸。她想放聲大叫,喉嚨卻喊不出半點聲音。世界突然停頓,萬物靜止不動,唯一在動的只有哈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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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路邊恢復意識時,第一個念頭以為自己在做夢。她試著把自己弄醒,卻發覺已是清醒的。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爛,雙腿沾滿血。


圖片|Photo by Volkan Olmez on Unsplash

她想,我肯定被車撞了。一定是這樣的。車禍讓她昏了過去,其餘的全是夢魘。她這樣告訴自己。街道一片死寂。她身在工業區,但無法確知位置。

她徒步朝車聲的方向前進,終於來到主線道,停下來辨別方位。這裡離家不遠。她再度邁步,努力隔絕腦中所有念頭。

蘇妲媽媽開門,一看到雪荷的模樣便失聲驚叫。「發生什麼事了?親愛的,妳怎麼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問,將女兒擁入懷中。雪荷答不出口,如鯁在喉。

她的父親與哥哥還未返家。父子倆在當地市場經營蔬果攤,每天都早出晚歸。蘇妲帶雪荷進浴室的時候,派娜和卡戴兒在一旁,瞪大的雙眼滿是驚恐。

蘇妲媽媽輕柔地為雪荷褪下衣服,一看見女兒身上的斑斑血跡和瘀傷,再也忍不住眼淚。她把臉埋進雪荷的髮絲裡哭泣,眼淚一滴滴落入盛好的熱水裡。她舀水為女兒澆洗,以淚水為她沐浴。

她將雪荷的長髮梳順,一次又一次,然後全身再洗過一回。雪荷空茫的雙眼總算漸漸回神。一聲淒慘的哭號響徹整條街。這麼多個鐘頭以來,她終於發出聲音。母女心中了然發生的悲劇,以及即將到來的命運,兩人緊緊相擁而泣。

蘇妲用浴巾裹住雪荷,幫她換上睡衣,再扶她躺下,蓋好被子。她坐在床邊輕撫女兒的頭髮,一邊誦唸禱詞。派娜和卡戴兒在房間角落看著,沒發出半點聲響。雪荷睡著了。

就像母親懷抱裡的嬰兒,睡得又香又沉,僅在臉上殘留一絲疲憊的表情。蘇妲媽媽輕手輕腳起身,帶著兩個幼女離開房間。

過不了多久,傳來響亮的敲門聲。男人們回來了。鄰居紛紛向他們通報出事了。有人在街上目睹滿身是血的雪荷,有人聽見屋裡傳出的尖叫。他們心中一驚,立刻奔回家。

「雪荷怎麼了?」加尼爸爸問。

蘇妲媽媽迴避他的問題。「她正在睡,她沒事。」

「快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再逼問。

「有什麼差別嗎?」蘇妲媽媽高高揚起頭回答:「都過去了。」

加尼爸爸與哈迪逐漸明白事情真相,呆立不動。恩金仍是男孩,還沒意會到事態發展。

加尼爸爸轉向哈迪。「打電話給你的伯父叔父,要他們立刻過來。」他語氣堅決地說。

「現在打電話太晚了,等到明天早上吧。」蘇妲媽媽極力勸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等下去有什麼好處。」加尼爸爸說。「木已成舟。」

蘇妲媽媽猛地跪倒在丈夫腳邊。「加尼,這不是她的錯。我可憐無辜的孩子!求求你,加尼,饒了她吧。」她聲聲乞求。但是她的丈夫不為所動。

雪荷有兩位伯父住在附近,沒多久就趕到。男人們關起房門,在裡頭爭論許久。蘇妲媽媽待在女兒身旁,撫摸她的秀髮,深深吸進她的氣息,淚水在沉默中流淌。兩位伯父不發一語地離開。

哈迪走進雪荷正睡著的房間。「媽媽,妳該離開了。」他說。蘇妲媽媽毅然決然挺身反抗:「不,我絕不會棄女兒於不顧。你要帶她去哪裡,就連我一起帶去。」

「妳別插手,這件事與妳無關!攸關的是我們的名譽。」哈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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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們的名譽!」蘇妲媽媽大吼。「我的雪荷是無辜的,你們休想碰她一根汗毛。」

雪荷半夢半醒,睜開眼睛,對上哥哥的視線。兩人的眼裡都盈滿淚水,但是哈迪依然鐵青著臉。雪荷明白那件事即將到來。

她緩緩站起身,走進浴室。更衣完畢後,回到母親身邊,請哥哥給她時間道別。哈迪離開房間。雪荷與母親相擁啜泣,無法言語。派娜和卡戴兒也流著淚,驚恐不已。雪荷摟住妹妹們,用力將臉埋進她們的髮間,親吻她們。

「永遠別忘記妳們的姊姊,好嗎?」

小女孩不懂發生了什麼,但感到情況嚴重。她們緊挨著姊姊,不讓她走。

「夠了,我們要出發了。」加尼爸爸下令。

蘇妲媽媽擋在女兒和丈夫中間。「你先殺了我吧!」

加尼甩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蘇妲直接跌到地上,接著爆出一連串咒罵,命令她滾開。蘇妲媽媽抱住丈夫的腿,扭絞雙手,苦苦哀求,一切仍是徒勞。她的懇求不被理會。

加尼爸爸絲毫沒看雪荷一眼,只用手勢示意門口。雪荷低下頭,步出家門。卡車已停在屋前等候,他們魚貫上車。左右鄰居從窗簾後面探頭注視這一幕,雪荷被帶走了。

一路上,所有人沉默不語。雪荷坐在後座,用力抓住旁邊恩金的手。若不是畏懼父親,恩金早就將姊姊緊緊摟在懷裡。車子在一片空曠的田野邊停下。

雪荷先下車等候,臉龐在月光映照下顯得聖潔無瑕。他們成一列朝田中央走去——加尼爸爸為首,接著是雪荷、哈迪,最後是恩金。

阿達納的嚴霜讓泥土都結凍了,腳步踩過結冰的喀喀聲,是夜空中唯一迴盪的聲響。加尼爸爸停下時,後面所有人跟著止步。他轉過身,取下腰間的槍,遞向恩金。直到此刻,雪荷的情緒才第一次真正潰堤。

「爸爸,求求您,別這樣對恩金。他只是個孩子,在監獄裡撐不過去的,爸爸。讓我自己動手,別因為我犧牲了恩金,爸爸。」加尼爸爸強忍淚水,厲色說:「兒子,拿槍啊。快接過去,恩金,把一切了結了。」

恩金伸手從父親那裡接過槍,又驚又恐,瞪大雙眼。他不過是個孩子。夜裡凍寒,槍沉甸甸的,他的手不住顫抖。

「跪下!」哈迪哥哥命令雪荷,竭力壓抑聲音裡的感情。

雪荷轉過身,面向父親,用最後一絲力氣懇求:「爸爸,請讓我親吻您的手吧。」

加尼爸爸伸出手,雪荷以唇與額輕觸。「請寬恕我對您犯下的罪,父親。」

「妳的罪已被寬恕。」他回答,一邊抹去眼角的淚。「也寬恕我的罪。」

「您的罪已被寬恕。」雪荷說。她轉身擁抱哈迪,同樣求他寬恕。哈迪依舊面無表情,沉默以對。最後,她張開手擁抱恩金。他將槍放到地上,緊緊抱住姊姊。雪荷一遍又一遍親吻他,最後一次呼吸他的氣息。

雪荷雙膝跪地。恩金舉起槍,抵著姊姊的後腦杓。槍管在顫抖。

「恩金,我最親愛的恩金。」雪荷說。「不要害怕,我的弟弟。」她繼續說話,給他鼓勵,「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害怕。在監獄裡好好照顧自己。」

恩金緊緊閉上眼,大喊:「雪荷姊姊!」哭號中隨即一聲爆裂槍響。遠方的白楊樹林裡,驚起一群烏鴉直飛入空。雪荷的身軀向前倒下,溫熱的血在丘庫羅瓦冰凍的土地上流淌,汩汩漫過冰層與她手上的彩繪。

那晚,在樹林裡,三個男人摧毀了雪荷的夢想。

那晚,在曠野中,三個男人奪走了雪荷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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