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毀容、砍頭⋯⋯梅杜莎是古羅馬版厭女症受害者形象的完整範本。作者重讀《浮士德》,雖然在全劇逾萬句對白之中,梅杜莎的名字僅被提到一次,但歌德筆下的梅杜莎,卻顯然成為鬆動從舊約《聖經》以降數千年來男性霸權敘事的重要角色。

眾所周知歌德《浮士德》所講述的,是一位博學老頭與魔鬼訂立買賣靈魂契約的故事。但往往受到讀者忽略的,是在劇中出場僅一殺那的梅杜莎(Medusa)。看似是短暫串場人物,但別忘了因她的出現,連魔鬼梅菲斯特也一度亂了方寸。

梅杜莎這角色在《浮士德》所預留的想像空間,不容小覷。雖然佔據篇幅不多,但梅杜莎卻幾乎讓魔鬼與浮士德交易全面破局,甚至幾乎讓《浮士德》故事提早結束。

險釀靈魂買賣破局的梅杜莎

回顧梅杜莎出場的上文下理──在魔鬼梅菲斯特的法力協助下,浮士德既已重獲青春肉體,又有裸體女妖玉臂懷抱侍候,這理應是浮士德滿足感即將攻頂的關頭;未料梅杜莎卻突然介入,受到迷惑的浮士德,竟然擱下與自己肌膚緊貼的女體,反而著迷於梅杜莎化身而成的幻影。

梅杜莎的出現,讓本來老神在在的魔鬼梅菲斯特頓時亂了方寸;牠深怕浮士德會受到梅杜莎的「死亡之眸」(eyes of the dead)所分心,趕緊介入阻撓。魔鬼梅菲斯特還鄭重警告浮士德:任何人與梅杜莎有過眼神接觸的話,都會瞬間變成石頭。

雖說梅杜莎的凝視足以取人性命,但魔鬼梅菲斯特又為何如此緊張?牠真的關心浮士德的死活嗎?還是,牠其實另有意圖?在揣測魔鬼的算計之前,不妨暫且跳離文本,先參考一下作者本人的生平。

歌德大學時期本來是念法律,畢業後一度在法院工作。對於契約執行的法律原則──簽訂契約的任何一方一旦生命終結,履行契約的責任就會被即時解除──歌德理應瞭如指掌。 

歌德在撰寫《浮士德》時,定必也考慮到如下的假設情況:浮士德雖然在契約書上留下血書簽字,但假如他變成一顆沒有生命和自由意志的石頭的話,契約就會即時作廢。這樣一來,魔鬼就不可能買下浮士德的靈魂了。

浮士德避開與梅杜莎的眼神接觸,沒有變成石頭;其實,是浮士德錯過了一個退出魔鬼契約枷鎖的機會。

隨著靈魂買賣險些兒破局,魔鬼梅菲斯特才意識到,必須要讓浮士德的情感有所安頓才行,單靠梅色不足以奴役浮士德;這是後話。

而歌德筆下的梅杜莎,顯已並非片面地作為男性慾望的物化對象;在一個奴役靈魂的魔鬼陷阱面前,梅杜莎的凝視可是一個逃生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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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杜莎──古羅馬版厭女症受害者範例

回顧羅馬神話中的梅杜莎,可謂命運坎坷。梅杜莎首先遭海神(Poseidon)強暴,但因貎梅而惹來的橫禍還不止於此。智慧/戰爭女神雅典娜(Athena)自覺容貎不如梅杜莎,心生嫉妒之下,遂施展法術讓梅杜莎頭上長滿毒蛇。最後,梅杜莎還被宙斯的兒子珀爾修斯(Perseus)割下頭髗。

從被性侵、被毀容、還被砍頭⋯⋯梅杜莎算是古羅馬版厭女症受害者形象的完整範本。但另一方面,有別於海神、雅典娜、珀爾修斯⋯⋯等一眾天神所體現的穩定的、生存的,並且是全知的權力結構;梅杜莎是有著其變幻莫測的、生死流動的,以及指向未知之域的魅力。

難怪梅杜莎的雙眼,始終是浪漫主義先驅歌德所神往的對象。

「慘死眼神」與心靈自由

歌德在 18 世紀未遊歷義大利時寫下《義大利遊記》(The Italian Journey)。他先後於 1786 年 12 月 25 日和 1787 年 7 月 29 日,一再提及羅馬隆達尼尼廣場(Palazzo Rondanini)的梅杜莎雕塑複製品《隆達尼尼梅杜莎》(Medusa Rondanini)。

歌德特別提到,正是雕像上那道「無法言喻的慘死眼神」(unspeakable anguished stare of death),讓他著迷得無法自拔。他甚至坦承自己的文字功力不足以敘述箇中的迷人之處。

書寫,本來是一代大文豪歌德的最強項。但面對梅杜莎「死亡之眸」之梅,歌德卻放棄利用文字來辯認、定義和駕馭它;面對梅杜莎,歌德僅願保留一種無條件繳械、全面傾慕,並且是死心塌地的情懷。

歌德也差點兒讓筆下的浮士德體現如斯情懷;但可惜,歌德偏偏又讓魔鬼梅菲斯特橫加干涉──《浮士德》本是悲劇,作者也就唯有如此演繹了。

作為《浮士德》故事原形的〈約伯書〉

俗諺云「眼睛是靈魂之窗」──據《牛津參考》(Oxford Reference)指出,此語脫胎自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Cicero)《論演說家》一書提到「臉容是展現心靈的圖像,眼神是領悟心靈的詮釋」(the face is a picture of the mind as the eyes are its interpreter)──西塞羅認為,眼神通往心靈交流的通道。

至於歌德,正是梅杜莎眼神背後的亡靈,才是他無限響往的神交對象。

按照基督宗教教義,死亡後靈魂仍然存在;對歌德來說(至少從《少年維特的煩惱》等作品看來),死亡亦非畏途,反而是邁向靈魂自由的通路之一。

從《義大利遊記》的「無法言喻的慘死眼神」,到《浮士德》的「死亡之眸」──前者為歌德個人審梅喜好;而後者,更是緊扣著浪漫主義所崇尚個人自由價值的主題。

要理解歌德走筆下梅杜莎所牽涉到的人文議題,還得回顧一下《浮士德》故事與聖經的互文關係。

《浮士德》故事一開頭提到,魔鬼梅菲斯特與神打賭,要看看在誘惑下的浮士德,到底是會選擇正義還是墮落?如此情節,16 世紀英國作家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名著《浮士德》(Dr Faustus)也曾經採用過;而更為早期的情節原型,應是來自舊約《聖經》的〈約伯書〉。

從西元前兩千前的〈約伯書〉,一路到 18 世紀的歌德《浮士德》,「神、魔鬼、受考驗義人」的三角關係套路一再在不同文本中重覆操演 。而貫串各個相關作品的,是其中清一色地將三位男性之間的搏奕周旋,當作為人性善、惡二元拉扯的形上學敘事格局。

但歌德的突出之處在於,他在劇中安排梅杜莎這位「程咬金」半路殺出,險些兒讓故事提早結束;除了讓情節起伏,更是帶出一個全新視角──女性作為解除男性善惡搏奕困局的鎖匙人。

凝視的殺傷力

總結梅杜莎的凝視在歌德《浮士德》劇中的殺傷力,大概展現在三大方面:

一、險讓浮士德喪命;

二、險讓魔鬼梅菲斯特買下浮士德靈魂的想望破滅;

三、險讓神無法證明祂所愛的義人浮士德是經得起誘惑。

梅杜莎「慘死眼神」的神話式淒美、浪漫主義式個人自由精神,再加上基督宗教式來世救贖;在三重主題交相作用之下,支撐了《浮士德》的戲劇張力。雖然在全劇逾萬句對白之中,梅杜莎的名字僅被提到一次,在歌德《浮士德》筆下的梅杜莎,但顯然是足鬆動從舊約《聖經》以降數千年來男性霸權敘事的重要角色。

雖然有關《浮士德》的討論焦點,大多圍繞著男主角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的交易,或者是浮士德和女主角葛麗卿(Gretchen)之間那段悲劇愛情。但如果以文化史(特別是女性形象史)的角度來說,在劇中僅僅出現一剎那的梅杜莎(Medusa),其實更是不容忽視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