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生活》裡的女主角 Fleabag,刻畫了各種不討喜的性格——她為什麼那麼怪?那麼自私?那麼表裡不一?那麼不知足?那麼不振作?但或許在看完之後,你會發現大部分的我們 30 歲之後的生活,其實活得像女主角,又窮又累又缺乏愛,在大城市中不斷摔倒、不斷爬起,好不狼狽。(內文有雷,斟酌閱讀)


劇照來源 | IMDB

當妳以為 30 歲以後的成人生活,會如《慾望城市》般奢華絢爛,事業有成、愛情得意,身邊又有著一群充滿愛的姊妹,整個都市都是妳的伸展台。但在看完《倫敦生活》後才赫然發現,原來大部分的我們 30 歲之後的生活,其實活得像女主角 Fleabag(菲比·沃勒布里奇 飾),又窮又累又缺乏愛,在大城市中不斷摔倒、不斷爬起,好不狼狽。

「那些最能展現人性真實面的討人厭角色,也許正是最活生生的角色。也許這種似曾相識令我們不適,因為我們不敢這麼血淋淋的真實呈現出來。」

羅珊.蓋伊在《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2017)一書中含括了一個章節探究流行影視再現與文學作品中的角色塑造,並討論了女性角色身上各種「討喜」與「討厭」的特質。說來有趣,在我觀看影集《倫敦生活》(Fleabag)時,我一直不斷的想著,這主角是有什麼問題?她為什麼那麼怪?那麼自私?那麼表裡不一?那麼不知足?那麼不振作?而這種種讓觀者產生的感受,正是蓋伊所說的「惹人討厭」的特質,然而也正是主角這些不討喜的性格刻劃,讓《倫敦生活》這麼能夠與我們的生活產生共鳴。影集中的女主角沒有真正的姓名,影集的名稱 Fleabag 便用於代稱她,而 Fleabag 的原字義是邋遢、討厭的人或物,看過的人都知道,女主角被稱之為 Fleabag 般的人物也是再適切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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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與城市

女主角 Fleabag 生活在人來人往的擁擠城市裡,但人與人的距離卻從沒如此疏離過。尤其在她的好友波(珍妮·雷恩斯 飾)意外喪生之後,Fleabag 陷入前所未有的孤寂狀態。母親多年前就已經罹癌過世;與親姊姊克萊兒(茜恩·克利福德 飾)從不親近;父親(比爾·派特森 飾)又已跟姊妹倆人的教母(奧莉薇雅·柯爾曼 飾)交往並同居,展開新生活;與交往多年男友的感情也已經走到盡頭;手上還有一間經營不善的小咖啡廳隨時可能歇業,各種人際關係、經濟狀況、心理健康上所面臨的難題與承受的壓力,當 Fleabag 選擇不面對時,她的逃逸路線就是性。

Fleabag 對性著迷,但有別於《慾望城市》,性不只是女性情慾的體現,而是麻醉劑,當現實產生的痛苦太難以承受,性成為了暫時達到靈肉分離的手段。在過程中,Fleabag 並未浸淫於性愛的歡愉中,性反而成了她的人類學觀察時間,她脫離自己肉體上的覺知,開始對著鏡頭評斷男伴的生殖器、技巧與做愛風格等,這些片段充滿黑色幽默,卻同時呈現女主角的荒謬寂寥。在人與人身體間最親近的狀態下,她選擇將自己的情感擺放的老遠,這些男人來來去去,進入了她,卻也從未真正進入她。

而這樣的狀態,近似於我們所認知的「假性親密」關係。假性親密作為一種現代人避免情感連結的防禦機制,因為害怕受傷害、缺乏自信心、擔心被拒絕、不願展現脆弱等等原因,而拒絕與對方建立真正心靈上的親密關係。因為過去情感關係的受挫, Fleabag 看似灑脫,實則被困在各種假性親密關係的無限輪迴中,難以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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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城市》雖然在命名上不明顯,但整部影集其實明確的告訴觀者「愛」是它的主軸,這是一趟關於女主角凱莉(莎拉潔西卡派克 飾)在紐約這座城市尋「愛」的旅程,劇中重複出現、不斷反思的母題,是凱莉對於愛情的詮釋和理解,而在影集的結尾,她放棄各種解讀、各種猜測,最終在巴黎街頭追逐那「瘋狂的、麻煩的、耗盡心力的,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的愛」(“Ridiculous, inconvenient, consuming, can't-live-without-each-other love.”)。而《倫敦生活》某種程度上也相似《慾望城市》的母題,它幽微的探討性與愛的關係,當女主角 Fleabag 終於遇見她的真愛神父(The Priest,安德魯·史考特 飾),她也才終於能將性愛融為一體,做愛的過程也不再是她抽離的時刻。

第二季最高潮的橋段,絕對是 Fleabag 在教堂懺悔室向神父訴說她真心話的這一段,她用一番令人心碎的告白吐露她的迷失、惶恐與痛苦,她告訴神父,她希望有個人能幫她做決定,告訴她該怎麼過她的日子,因為靠她自己只會把生活過的一團糟。在聽完告解後,神父淡淡的說了一句:「跪下」,之後他打開簾子看著 Fleabag,接著與她一起跪在地上,吻了她。這段戲劇轉折,不僅將整部劇的情慾張力拉到最大,同時也把兩人的情感關係推的更深遠。

在《假性親密:修復失衡的互動,走進真實關係》(2020)一書中,作者認為要真正開展一段親密關係所需要的是建立「富有同情心的同理心」,而在上述這段劇情中, Fleabag 在神父的引導下,終於將內心深處的恐懼與脆弱展現在他面前,而神父在傾聽完她的告白後,先呼應了她的渴求,用近命令式的口吻告訴她「跪下」,為她做了決定,而後自己也跪了下來,來到她的高度,象徵著他理解她的痛苦,也願意以實際行動去感知並幫助她。

Fleabag 終於願意暴露自己最真實脆弱的內心世界,同時神父也展現了「富有同情心的同理心」,才讓她過去假性親密關係的惡性循環得以被打破。就算最後這段感情無疾而終,但我們知道,在歷經失去親人、摯友與那無數次失敗的戀愛,Fleabag 還是能夠再鼓起勇氣去愛、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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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的關係和最遠的距離

在《慾望城市》中幾乎缺席的血緣親情關係探討,在《倫敦生活》中則是重點之一。《慾望城市》裡的親情關係,是長大成人後自行建構新型態的類家庭支援系統,是非血緣關係組成的另類家庭(alternative family),在《慾望城市》中四位女主角原生家庭的近乎缺席,用以刻意強調女性情誼的重要性。但在《倫敦生活》貼近現實的場景下,原生家庭和親情關係不是可有可無的陪襯,而是建構角色性格與推演敘事的要素。

先前提到女主角所具備的各種討人厭特質,其實在觀看第一季的第一集時就可以理解 Fleabag 之所以成為 Fleabag 的原因。在面對各種成人壓力的夾擊下, Fleabag 先是與姊姊克萊兒見面一起參加父親替她們報名的女權講座,在過程中 Fleabag 不斷想方設法告訴克萊兒她需要資金周轉,但卻每每被自己的自尊擊倒,因為最親的親人通常反是最難以啟齒與求助的對象。

不過兩人雖不親近,姊姊仍看出她有難處,因此想在道別時給她一個鼓勵的擁抱,卻反而遭受 Fleabag 反射性的直拳攻擊,原來長年的疏遠,讓她們彼此都不習慣各種表達關懷的方式。而後,沮喪的 Fleabag 決定拜訪父親,當她突然出現在父親家門口,向父親泣訴自己的心事,父親也僅是冷回一句:「你這是像你媽。」面對哭泣的成年女兒,父親所展現的是不知所措和漠然以對,他這樣的反應,也讓我們突然了解前幾幕中,Fleabag 與姊姊之間為何總存在尷尬的疏離感。

母親病逝後,Fleabag 的家庭關係便開始分崩離析,少了母親做為潤滑劑,他們難以忍受彼此的陪伴,讓父女三人都各自陷入被誤解、被冷落的孤寂感裡。但就在 Fleabag 不斷出包闖禍的過程中,他們似乎也漸漸找回相處的節奏。因為 Fleabag,姊姊克萊兒終於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婚姻狀況,勇敢的選擇離開。克萊兒在不小心讓 Fleabag 知道她考慮推辭掉新的跨國工作機會,是因為她不願意離陷入低潮的妹妹太遠後,Fleabag 終於發現原來難以親近的姊姊,其實願意成為那個會接住她的人,她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孤單。而雖然兩姊妹與繼母之間總有各種疙瘩且爭鋒相對,最終她們仍真心希望父親能快樂幸福。《倫敦生活》寫實且毫不留情面的描寫家庭關係從瀕臨崩毀到逐漸修補的過程,精準呈現親情關係原本就存在的複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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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與厭女主義的溫柔和解

《慾望城市》所鼓吹的女性結盟、女性情慾的實踐、性愛分離、陰性文化等主題,普遍被認為是後女性主義的經典教材。而在《倫敦生活》中,Fleabag 曾說:「如果我胸部不是這麼小,我想我可能不會是個女性主義者。」雖然她的說法絕對會被正統派的女性主義者斥責,但在劇中,Fleabag 確實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實踐多元的女性主義,她對性慾的大膽追求;她對自己的性癖好毫不掩飾也毫無歉意(unapologetic);她坦承身體迷思對她的影響;面對壓迫她絕不默不作聲,就算她所做所言將會使她更加孤立。

編劇兼女主角菲比·沃勒布里奇曾在專訪中談到 Fleabag 和女性主義的關係是複雜的,她無法全然了解女性主義的既有規則,但她渴望成為一位女性主義者,但同時她卻認為自己不斷的讓女性主義失望。

Fleabag 的矛盾與自我限制,和羅珊.蓋伊在書中所談的狀況類似,蓋伊曾經認為自己喜歡粉紅色、迷戀時尚、喜歡女性化裝扮、刮腿毛、假裝高潮、擔心自己嫁不出去等等行徑,讓她不能被稱之為是個「典型的女性主義者」,但經過不斷自我拉扯、反覆審視後,蓋伊「大方接受不良女性主義的標籤,因為我是個人。我很混亂,我不想成為典範,我也不想變得完美。⋯⋯我只是想—想支持我的信仰,想為這個世界做些有益的事,想透過我的文字為我自己發聲:一個喜歡粉紅色又愛特異獨行的女人,有時會隨著音樂起舞—儘管她知道女人這樣不好—有時會對修理工人裝傻,因為只要這樣做就能讓對方很有男子氣概,而且效果比原本的性別優越感更好。」在蓋伊的觀點下,女性主義不是被奉為圭臬的普世準則,女性主義應該是包容且多元的,是不完美且複雜的。

除了呈現當代女性主義者的矛盾情結外,《倫敦生活》有趣的地方是厭女主義在劇中也用了極端又不失幽默的方式現身,與身為不良女性主義者的 Fleabag 從一開始的相互對立到後來溫和的結盟。影集的第一集,Fleabag 為了籌措咖啡廳的資金,向銀行申請貸款,但銀行經理(休·丹尼斯 飾)以為她刻意諷刺銀行曾被流傳性騷擾醜聞而與之起了口角,Fleabag 也因此被趕出銀行。

後來,Fleabag 在參加父親為她和姊姊報名的營隊活動時,恰巧又遇到這位銀行經理也正在附近參與營隊活動,不過他參加的是矯正厭女情結的營隊活動。透過大聲咒罵充氣娃娃做為情緒發洩,而後學習如何政治正確的、有禮的與女性對話,這個厭女矯正營隊充滿著沮喪、憤怒和無力的男性,他們對於這個轉變中的社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

當銀行經理向 Fleabag 坦承他確實對同事做出性騷擾的行為,所以才來參加這個矯正營,然而當他所熟悉的一切,包含他的工作與婚姻,因為他一個不明所以的行為而產生變化,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無限懊悔。劇中的這位銀行經理從不尊重女性、性騷擾女性,到後來溫柔的與 Fleabag 相互傾訴和傾聽煩惱,更進一步幫助她申請商業貸款,協助她重新振作,這可以看做是女性主義與厭女主義相互聆聽、相互協助,不再只是針鋒相對,並達成和解的美好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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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雖是以女性為主角的影集,卻不僅僅只呈現身為女性,Fleabag 如何在這個都市跌跌撞撞,也以一種關懷的視角,呈現現代男性如何一步步學習放下男性特權(male privillege)的包袱,重新適應這個推崇性別平等的社會環境。《倫敦生活》在看似極其厭世的劇情中,不斷迸發出人性的良善,每當步向絕望,卻總會有那一雙及時救援的手,承接住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