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醫生切除子宮,她當時差點以為自己回不了家。所幸大醫院技術先進,不然她這個人可就真的丟在外面了。「發生這麼緊急的事情,你應該通知家裡的。至少你該打電話給兒子。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頭,回家了就好。」他說。

人們對她在廣州店面以外的生活知道的不多,每天早出晚歸,剩下晚上黑暗中的那幾個小時她怎麼度過,一個四十歲前挺後凸分外妖嬈的蓬勃女人,不可能長期孤枕孤宿。戴新月從不過來,她也回去稀少,她要怎麼說服自己的身體安分老實甘於寂寞,這是人們好奇的。

外出的人有時候想找家鄉人,說點家鄉話,有的閒人會專程坐個巴士去她那兒閒聊。有一次人們發現她捲閘門緊閉,外面貼著一張告示:

因急事外出暫休一天 明天正常營業

對於一個家在外地的女人,尤其是一個做生意的家在外地的女人,有什麼突發事件能讓她放下一天的收入暫停營業呢?這簡直像一個案件的蛛絲馬跡,讓所有感興趣的人在這一疑點上展開了推理想像。有的認為是去進貨了,但現在進貨根本不用人跑來跑去,都是網上跟廠家訂購直接發貨到家;有的人說可能去香港玩了,但要她這種雙手奮力抓錢的人放下生意關門去耍,像要老虎改吃青草一樣費力。

最後有人想到一個刁鑽而隱祕的原因:取環。沒有任何人找得出理由質疑反駁,人們就這麼單方面給她蓋棺論定,先提出論點,再進行論證。

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的判斷完全正確。她自己親口說出來的,她那天的確是去醫院取環了,這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但對於為什麼要取環語焉不詳,好像說環已經到期索性取了。因為身體有些指標正常,且不是最佳取環時間,暫不能做取環手術,跟她母親一樣,節育環長進肉裡了,不過還沒有完全覆蓋。術後需要休息一週,她不想錯過接下來的黃金生意週,怕疼也是一個潛在的原因。女人一生與子宮相依為命,它是女人健康的晴雨錶,每個月在日曆上畫出幾道紅線,時時關注它的規律性,任何異常都可能是某種危險警報。也許有的人中途摘除了子宮,但絕大部分女人的子宮要經歷懷孕、生子、避孕、流產、絕經等一系列與子宮有關的經驗。

她沒撒謊,但這不是事情的全部,過了兩年人們才知道她取環的真實原因。她在那次關門之後的第三個月再次去了醫院。因為擅自取環涉及到政策法規問題,她找了一家私人小診所,環取出一半,另一半斷在裡面,大出血之後轉向大醫院。她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吃盡了苦頭,切掉子宮僥倖保住了命。

那段時間,一想到自己是個沒有子宮的女人,就像看到沒有家具的房間空空蕩蕩。甚至都覺得自己不是女人了,也不是男人,不是人類,而是一個怪物。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四壁蒼白,不會有哪個男人有興趣光顧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她後來告訴戴新月時,後者只是習慣性地沉默,對此沒有特別的表示。對他來說那個東西可有可無,他過著連房間都沒有的生活,又哪會在乎什麼家不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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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人們鎖定那個比她小五六歲的電工或者朋友是她取環的原因。她確實動了離婚的心。她和他約定的是先懷孕再說,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足夠的理由和動力去和丈夫離婚——她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她需要借外部力量來拋棄過去的生活,儘管他們各居一地,但他們都認可這種生活方式,平和寧靜,互不干涉。即便如此她也不算虧欠丈夫,他當年搞出來的那些事讓她丟臉,但她仍然寬容了他。人們可以說那時候她沒有離婚的實力,她還依賴於這個家庭,但也不真實,她是可以離開的,只不過或許會比現在辛苦一點,走點彎路,憑她的能幹絕不會振作不起。電工是真心實意的電工,他讀過高中學了這門技術一直與電打交道,有時跟裝修隊伍一起接攬裝修工程,他負責鋪裝電線。這是非常複雜的工程,他說他這輩子鋪過的電線可以從廣州伸到她湖南那個鎮裡再繞回來。

起先她只是為了解決身體需求,她還沒有碰過除丈夫以外的男人,電工年輕肯幹,帶給她驚心動魄的夜晚,也驚動了感情,進而談婚論嫁。

她熱愛廣州。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小鎮生活,那種日子已經變得越來越遙遠,她必須集中精力追趕廣州的新變化。她計畫在兩年內完成房車計畫,她已經報考駕照在清早和夜裡約教練學車,店鋪照常營業。她也考慮雇一個能說會道的誠實姑娘幫忙,又終歸捨不得開出這份工資,覺得自己還能對付。老鼠街上的店鋪她也差不多認得七七八八,誰要有事臨時離開都會彼此照應。生意清淡的時節,一些女人們也湊在店門口,聊天嗑瓜子說八卦,竟然也有了小鎮那樣的氣氛。只不過這裡的女人們聊的除了老家那些事,還會有廣州的事,全國的事,甚至國際上發生了什麼空難、戰爭、明星出軌離婚生子等等,當然更多的還是把孩子和老公掛在嘴上。

大家熟了以後也會說點臥室裡的事情,描述自己買了件什麼新款的情趣內衣,怎麼驚了丈夫一驚;一個女人說她夜裡只穿了一雙長腿絲襪,專給丈夫來撕爛增加情趣,結果被丈夫小心翼翼地脫了下來。大家一起笑個不停。這些事情初冰結婚不久便從毛片裡學過用過,她才知道自己原是這麼超前,不覺心裡暗自得意,撕絲襪、穿制服、蒙眼睛、捆綁⋯⋯這些花樣她也和電工一起玩得十分歡愉。

但這些在取環後都發生了改變。首先是她自己心理產生了障礙。失去子宮以後,她對世界的欲望也被切除了,天空暗了半邊。彷彿街上的人都能看見她身體裡那個空置的黑洞,那裡一無所有而且充滿陰冷,那裡像太空一切都在飄舞,沒有一粒種子能生根發芽。她感覺自己與老鼠街的女人不一樣了,她孤立自己,靜靜地待在店裡聽鄧麗君,對顧客也是有問才答不多說話。她花了很久才接受這個現實,適應那個空洞,臉色漸漸好起來。

她也發現了電工的不自在,他猶猶疑疑,好像有點害怕,勉強碰了她幾回,彼此都沒找到樂趣。她也不知道對他來說有什麼實質性的不同,也許像一個人走進空房子,產生某種孤零零的感覺。她沒有問過他。他們甚至沒有正兒八經地聊過子宮的問題,就像他們避免談及一個走失的孩子,心裡默默期待他突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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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她跟他攤牌,結束他們的關係,但電工不幹。起先她以為他過於愛她難以捨棄,莫名感動之際,電工說他鄉下建房子借了別人八萬塊錢,現在被追得很緊,她也許能夠幫他一把。他們在一起不到一年的時間,過去店裡的事電工倒是幫過不少忙,但都是他自願的,她沒想到最後要付出最昂貴的工價。當然她明白電工的意思,他在這兒付出的感情與肉體應該得到回報,八萬塊就是他開出的價。

若按當時市場行情來講,不算多,她拿得出,但是她付出的感情和肉體,是不是也得有所回報呢?她就是這麼跟他說的。他說要真按市場價來講,鴨一向比雞貴,雞一晚五百,鴨一晚五千,雞是鴨的十分之一,他還立刻算出八萬塊的十分九是七萬二,拿七萬他什麼都不講了。

她驚愕於這種赤裸裸的無恥勒索,毫無愧色,好像他真的是幹那一行的。她才明白他其實一早就是奔她的生意來的,像他們這種年輕力壯的人,在床上賣點力氣確實比幹什麼都容易。他應該不止一次來這一手,甚至同一時期不止和她一個。她記起來有幾回聯繫不上他,一個單身男人關什麼機呢?他在她這兒也是關機的,他說的是有些兄弟老叫他出去喝啤酒,完全不管他是不是和自己的女人正忙些私活。她相信他,並且覺得他這樣的做法很討她歡心。她這時才明白外面到處都是陷阱,雖然自己結過婚養過孩子,但在感情遊戲上她真的不是個老手。她還從沒想過這種事情也會有騙局,而且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她不能報警,不能求助,更不敢惹事。她也吃準了他這種人絕對也不會有什麼過激行為,因為他並不是付出了真愛,就是一個錢多錢少的問題。她此時運用了顧客買賣包包的心理,反向思維,她知道顧客開出的價位,往往是壓低了真正的心理價位的,比如當顧客願意出八百買一個包包的時候,實際上一千,一千二也是能成的,所以這時候她通常會說不行,進價都不止八百,這樣吧,今天開張生意,我不賒本,賣給你一千三,於是顧客加一百,她退一百,二進二退就到了顧客的心理價位,一千塊錢成交。

於是她對他說了一大通付不了七萬的理由:生意清淡,囤了貨,家裡裝修房子,兒子交學費等等,她只拿得出四萬。於是一進二退間五萬成交。

看著電工離開的背影,她暗自欣喜自己的談判能力,回頭想到自己損失了五萬塊錢,還發揮阿Q精神,就有點生氣,如果不給他錢,打電話報警,告他敲詐勒索,也許他就灰溜溜地走了。也有可能日後報復,她每天都會提心吊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出其不意的事情。

這些只有老鼠街一個女的知道。這女的是浙江來的,愛穿虎皮豹紋,像頭野生動物。她說她也遇到過電工這樣的男人,他們專找有點錢的女人下手,有一門不怎麼精通的技術作幌子,喜歡趁虛而入。比如丈夫不在身邊的,比如失戀期間憂傷不振的,他們像及時雨一樣給予慰藉,你事後才知道以愛情的名義進行詐騙,一切都不是免費的,這筆帳根本算不清 利利索索地處理掉是對的 他們要是不得手就會像蒼蠅一樣在你周圍不斷嗡嗡地飛 如果早點聽到野生動物這番話,她也就不至於輕易上當。

出來混總是要交學費的。這是印在某些服裝和茶杯上的標語。她這筆學費交的不僅僅是五萬塊錢,還有一個子宮,無價的子宮。她把他睡過的床套全部清洗,在洗衣機嗡嗡攪動的聲響中低聲哭了一場。

她忽然非常想念鎮裡的生活,她在那裡可從沒有遭過什麼罪,日子順順當當的,什麼也不缺。她思考了一下自己孤身來廣州的意義,到底是為了把生意做起來,還是為了躲避婚姻中的不愉快。她第一次反省自己離開小鎮的做法對戴新月以及家庭的傷害,既然選擇了寬容,就應該往好裡處,而不是這樣將他打入冷宮,緊接著報復性地與電工發展關係。

她想起了和丈夫恩愛的過去,他一直對她不壞,不能因為他的一次錯誤就抹掉全部的恩情。她在廣州看到聽到好多丈夫和情人的故事,老鼠街的女人自曝家醜時,說起她怎麼和第三者鬥法,最終勝利保全家庭的經歷,將矛頭完全針對另一個女人,對丈夫沒有半點貶意。她們稱外面的女人為野狗,遇到那些跑家裡來偷食的野狗就要毫不留情地出擊,打得她下次不敢再犯。

她倒沒有這樣想,她認為總有些痛苦的真情發生在這樣的關係中,二十一世紀社會開放,戀愛自由,思想現代,在兩性情愛中,除了婚姻這座大山的阻撓,還會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使相愛的兩個人無法結合呢?世界就這麼一團糟,有的人混水摸魚,有的人情不自禁,她承認她兩者都沾一點,有點暈頭轉向。

她想過回家調養身體,但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回去又覺得羞愧。她買了一口電燉鍋放在店裡燉滋補湯,自己照顧自己,兼顧生意。她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這個特殊的意外事件,讓她變得既軟弱又堅強。她沒吃過什麼苦,生孩子也只是瓜熟蒂落,並不像別人描述的那樣痛得想死。如果她不來廣州,接下來的生活將會更加舒服。兒子接過擔子撐起了家,他比鎮裡的同齡人早懂事並且一下子就拚出了名堂,雖不是什麼機關幹部銀行職員等之類的正經工作,但很為戴家掙臉,鎮上人人看得起他。

想到遙遠的兒子與家,她心裡一陣溫暖,復又一陣失落。

我這是在幹什麼?自討苦吃。第二天照鏡子,發現鬢角一根白頭髮,她的心裡又涼了半截。

她還是堅持做下去,這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只是機械地維持。市里陸續新開了幾條老鼠街,生意明顯清淡,客流量少了一半多,有時整個下午都沒有人進到店裡來問東問西。人們總是喜歡去新的地方,並且將老地方徹底忘掉。過了不久,整個老鼠街店鋪都接到搬遷通知,因為拆遷的緣故,限所有商戶三個月內全部清理搬走,而上一月房東還在漲租金,不是一百兩百,而是百分之二十,理由是房價漲了,租不租隨你。最後的狂歡到了,人們都知道這兒要拆遷會有清倉大拍賣,忽然間又將老鼠街狹窄的步行通道堵得水泄不通。她也掛出了二折清倉的牌子虧本出售,這個客觀事件同時給了她堂而皇之的回家理由,她再也用不著猶豫了。

她回鎮的那天同樣給街坊帶了許多小禮物,還特意留下了幾件商品送給交情較深的朋友。她故意向別人抱怨拆遷使她不得不終結生意,房東躲起來了,她多付的幾個月房租打了水漂。別人問她還去不去廣州,她回答到時候再看。有人說別去了,外面的錢不好掙,好好經營影樓,或者想一想別的小生意,總之掙的全落在袋裡,不用交房租,待在家裡踏踏實實,比漂在外面強。她說外面掙的是多一點,但也就那樣,成不了大老闆,做不成上市公司,卻真的比當大老闆辛苦,忙裡忙外,還跟人討價還價,幾年下來嘴皮都磨薄了很多。

一看自己要開始訴苦了,她趕緊警覺地打住,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說出了不該說的。這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她與她的子宮已經天各一方,沒有人看見她身體裡的黑暗虛空,人們想的是這下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過去了。

「這個小堂客幾(註)有蠻厲害,硬是讓她男人坐了幾年冷板凳,戴老闆這兩年老了不少。她自己也有白頭髮了,人真的是經不得搞哩。」

人們這麼感慨著先自翻過這一頁。他們又看見這個小個子女人忙裡忙外收拾店面,門口擺了兩棵發財樹,花瓶裡插上玫瑰花,重新調整了模特位置,玻璃擦了又擦,地板拖了又拖,兩眼彎彎笑了又笑。但也有人偷看到她眼睛不彎的時候,直直地盯著某個地方元神出竅,但也就那麼一小會,就像受到驚嚇做出停頓。

戴爺不住家裡,但經常回來,攬著他媽,也不叫媽,而是像街上流行的對女性的稱呼「美女」。

「美女,我們今天出去吃野腳魚怎麼樣。」

她和戴新月之間既沒有和好如初,也不像近兩年這樣有名無實。他們繼續過起了夫妻生活,那些沒經歷過什麼的老夫老妻也不過如此,不鹹不淡,但是知道永遠是自家人。某天夜裡她告訴他,她的子宮丟了。他也沒問怎麼丟的,只說那東西反正也用不著了,人沒丟就行。她當時沒有細說,第二個晚上,她把事先編好的那套謊言講給他聽。她說廣州醫療隊在社區做免費查環,查到她的環已經到期,且有一半已經長進肉裡,建議她立刻手術取出來。結果手術失敗,取出一半還有一半斷在裡面,取那半截時大出血,為了保命,醫生切除了子宮,她當時差點以為自己真的回不了家。所幸的是在廣州這樣的大醫院,醫療條件好,醫生技術前進,不然她這個人可就真的丟在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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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這麼緊急的事情,你應該通知家裡的。至少你該打電話給兒子。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頭,回家了就好。」他語氣仍是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