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大學教授何式凝,談 #MeToo 在香港。她說:「#MeToo 是面對過去,而面對過去已經是勇氣的表現。」言下之意,關鍵並非受害人是否及時舉報、是否法律追究,而在於他們如何鼓起勇氣,說出曾被侵犯經驗。

受害人的「資格」,毋須經過什麼驗證或允許,才能擁有。

在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的辦公室裡,我首次與式凝正式會面訪談。她身上一襲灰色的紗裙褲,剪裁獨特,「我很喜歡不對稱的剪裁」,與她有棱有角的做事風格異常地配合。

在這之前,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式凝早已到過我的學校——嶺南大學的一個文化研究課堂上作客席教授,還有在不獲港大續約事宜而做出的反擊、批評厭女作家陶傑、還有在突破機構爆出性騷擾事件之後,她與受害人黎明等人成立的「性公會」網上電臺。

這次,女人迷邀請式凝就香港的 #MeToo 進行訪問,旨在拆解受害人所面對的質疑,以及社會普遍存在的厭女情結如何讓 #MeToo 在香港未能遍地開花。

當受害人都被譴責「後知後覺」

我有想過在手上刺青,寫一個 「fuck you」,好讓我能無時無刻都對那些男人明示立場。

在 2019 年 3 月,風雨蘭公布一個研究報告結果,提到 16 歲以下的受害人平均延遲 13.2 年才求助,而 16 歲以上的受害人則平均延遲 1.2 年.研究報告帶出的,正正是所謂的後知後覺現象,但後知後覺,並非受害人的錯,風雨蘭就報告表示,延遲求助的情況嚴重,相信與受害人向身邊人透露事件之後,所得到的不信任和缺乏支持有關。

2017 年 12 月,因爲跨欄運動員呂麗瑤在臉書貼文公開自己被教練性侵,香港作家陶傑作出了一個極爲可怖的回應,他以開玩笑的方法,在臉書以 「兄弟姊妹站出來」爲題,内容指自己 「小時候被幼稚園老師摸過臉」,暗諷呂麗瑤小題大做,而且後知後覺,質疑爲何她沒有報警、即時舉報,更諷刺她有可能誤會了教練的原意、甚至冤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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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些人覺得陶傑幽默、行文辛辣,但對於有過同樣經驗、或是作爲女性的我來説,陶傑此舉進一步驗證了社會對於女性的普遍厭惡和對受害人的質疑,他的態度之無禮和自大,更是讓我非常憤怒。

我不知道陶傑所代表的是大多數還是少數,但是就此,式凝在港媒訪問中回應:「#MeToo 是面對過去,而面對過去已經是勇氣的表現。」言下之意,#MeToo 的關鍵不是受害人有沒有及時舉報、有沒有以法律途徑追究,而是在於受害人如何説出曾經被侵犯的勇氣,我們不需要報警、對薄公堂才有資格稱得上自己是 #MeToo 的一份子、受害人,#MeToo 受害人的「資格」,不需要通過甚麼允許或資格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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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意識到事件本質,到能夠將經驗與其他女性的經驗連結起來,到能夠說出來分享,到抗爭,是一個漫長的學習過程。

「當我們在遇上性侵略者,我們可能會感到不舒服,可是我們需要情況去詮釋(interpret),然後才會下判斷(judgement),去判斷到底對方是不是在侵犯自己。」

這個過程,由詮釋到下判斷,需要時間,也會構成一種延遲(delay)。然而,這種延遲經常出現,「因爲不是每一個香港女生都有這樣的訓練(例如是性/別教育、對於性侵的了解、對於權力關係的意識)和經歷,去掌握一種判斷的方法、掌握那種勇氣的反擊語言。尤其是,連我讀了很多年書,我面對不公義,都是剛剛才開始反應到。莫說一些沒有得到支持、沒有相應語言的女性。」

究竟何謂交際禮儀,何謂性侵、非禮和性騷擾?當下遇上的不舒服對待,我們該如何判斷?或許,如果我們意識到當時的事件,確實讓我們感到不舒服,無論事隔多久,那種感覺和情緒,是牢固而真實的,我們的受害人資格,不需要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而是要聆聽自己的心。 我們要知道,有 delay 是很 fine 的。

#MeToo 重點,在於女性被忽略的感受

#MeToo 讓曾經受過性騷擾、非禮和性侵的女性站起來,也讓沒有這些遭遇的女性身同感受、團結起來,當我們日復一日看到新聞裡又多了一則新聞—教廷裡面的修女、機構裡面的女職員、學校裡面的女教師,還有她們站起來之後所遇到的後續對待--被滅聲、被反罵,我們都感到憤怒、傷心和欲哭無淚。#MeToo 不只是關於「性」,#MeToo 還關於女性長年被忽視的感受,「我在參與跟 #MeToo 有關的社會行動時,是以自己過往在權力架構之中受過的屈辱來作為動力和參照。當我嘗試說出感受,然後遇到 backlash 或壓迫,那種傷害是持久的。」

女人迷問了一個問題:「你認爲香港社會中的 #MeToo 未有起色的原因是什麽?」

「一條女的感受,在外人眼中總被視為太情緒化、小題大做。女人被認為都喜歡誇張、喜歡說謊、喜歡獲得關注,這些都是社會對女性的 perception。無論是在非禮、言語性騷擾還是日常的貶低、嘲弄,女性若表達一絲受傷害的感覺,都是被認為不應該、臉皮太薄。這就是社會對待女性和女性感受的方法。」 而且,這種看法在女性身上內化(internalized),連女性也否定自己的感受、覺得自己卑微,「當女性說,那個牧師熊抱自己讓自己不舒服、那個團長這樣的行為有錯、那個上司這樣看自己的身體很不高興,然後去投訴,大家就覺得女性不但 take it too seriously ,而且還要為此跟進,工作量大增,之後備受批評的當然是女性,因為覺得她麻煩。」

她提到一部電影《說不出的遊戲》,電影講述一名女孩自小被父親朋友性侵,一直被告知並以為那是一種遊戲,直到她長大才意識到,那並非一場遊戲,「我們自小都被 dismissed,被 trivialized。」就像電影裡面很厲害的一幕,受害者控告性侵者之後,她的母親竟然說,「你還要因此煩我多久?只不過是幾根手指進入你的陰道,有什麼大不了?你令父親內疚,對方坐監,家無寧日⋯⋯」式凝總結,這幾乎是社會對 #MeToo 受害者看法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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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式凝指出,「性騷擾和所謂的原意(intention)是無關的,可是很多人都用此來 justify 性騷擾行為,說自己不是想碰對方、自己的行為沒有性的意味,但性騷擾成立與否,是在於被騷擾的一方的感受,而不是施加騷擾者的原意是什麼。」

女性,不要否認疼痛感

在制度中遇到的暴力和傷害,對式凝來説是很大的,「一般人覺得,這些事情沒什麽大不了,認爲我都去到這個位置了,爲何不放手?」我們俗語中有很多勸退「滋事者」的講法,例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和萬事興」、「家醜不出外傳」。 當大學合約期未能按申請延長至五年,而且不獲合理解釋,有人叫式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説不出的游戲》的主角對抗性侵自己的父親朋友,母親叫她「家和萬事興」。 當歷史悠久的機構裡面,例如教廷和教會組織,發生性侵和性騷擾,上層告訴受害人「家醜不出外傳」。

每一天,我們都在職場、學校、家庭或教會中,遇上要自己吞聲忍氣的人。即使未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們的想法總是被指指點點,我們的理智總被質疑,因爲我們是一條女,沒有財力、沒有一個好的名銜,或者沒有所謂的魅力,或者沒有學歷。

假如,女性的本質真的如性別二元堅持者所認爲的一樣,更加情緒豐富、更加細膩敏感,那麽我們不如先將感覺 「去污名化」,讓感覺(尤其是不好的感覺)被信任,而不是自己先行否認。相信自己的感覺、疼痛和傷口,並以此作爲爭取權利的根據和動力,好讓世界也知道,女性的疼痛是值得被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