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真的不渴望被愛,只是那樣深層的呼喚具有但書——我們渴望被愛的是真實的自己。

2018 年我在政大 X 書院開過一堂實驗性的廣義創作課,主題與愛情有關,命名為「新男友.集體創作工作坊」。參與者來自校內外不同科系,平均年齡 25 歲以下,多半不是主修藝術專長的學生。

工作坊開始的時候,我請參與者提出關於愛情,各自最想獲得解答的問題。我們把問題放在社群媒體的私密社團上票選,再就獲票最多的幾個題目展開辯論。那些題目分別是:

「如何讓我愛的人愛我?」
「怎樣才知道自己愛上一個人?」
「為什麼害怕和控制會把愛吃掉?」
「如何放下?」
「怎麼在愛裡面不要失去自己?」
「怎麼知道對方也真的愛你?」
「為什麼不夠了解一個人的全部仍然會不自主的喜歡和靠近對方?」
「覺得喜歡別人很麻煩怎麼辦?」
「怎麼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喜歡一個人的本質,還是是認定一個人並喜歡自己腦中的他?」
「人只能愛一個人嗎?」

每題都是世紀懸案,無限發散的話,大概可以討論到人類滅亡。但工作坊僅為期兩週末,放任大腦思考太久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我緊接著請參與者們設想心中完美的約會情境,分組配對之後,在雙方同意的範圍之內,實際陪伴對方實現。另外我也請參與者們,嘗試近距離注視與嗅聞彼此,跨過最表層的身體界線,自主選擇週末想要私下見面的對象。

最後,參與者們將兩週來身心經歷的私密體驗,轉化為具有個人觀點的公開表演形式發表。結果令我驚喜。坦白說,還超越了我的預想,我感受到許多比平常我進小劇場看戲,更直接觸動我的洞見與作品能量。

悲劇般的渴望,及其未能說出的但書

有一組創作者,事先預錄各種具有反對意義的語詞,錄完後即封箱,約定不再聽第二次。隔天上台,他們當眾宣告自己的夢想,彼時卻聽見,那些由自己創造的,自己對自己的拒絕,嚴厲、輕蔑地,一次又一次從後方傳到台前。

「不要。你不行。你根本做不到。不可以。我叫你不要再說了。不准。你不可能會成功。」

有人摀起耳朵,嘗試忽略;有人倔強地和每一句自己說的「不可以」爭得面紅耳赤;也有人就此噤聲,一個人站在台上靜靜流淚。僅是旁觀的我也深受震撼,那是所有因交付過真心而受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苦澀。

另一位創作者,演出一開始,便如同安靜的鬼魂漫遊四方。她徘迴在觀眾與舞台之間,有時逼近,有時遠離,有時又冷不防地貼在觀眾耳邊悄聲詢問:「你愛我嗎?」奇異的感性,空間偌大,簡短的一句話,卻讓人無處可躲。不管對方如何回答,她不斷地問同樣的問題,平靜無波的聲調,到最後變得悲痛異常、歇斯底里。

還有一位創作者,在眾目睽睽之下和男友協議分手。他們透過社交軟體的對話框一來一往,隨著打字的敲擊聲越趨激烈,現場更加鴉雀無言。對彼此還有所留戀的兩人,無法在關係的進退維谷間找到共識,而那些不偏不倚,朝對方痛處重重踩下的相互指責,即時投影在大螢幕上,殘忍地讓人難以呼吸。

演出結束後,我和學生們從情感震盪的餘波中回神,我們討論,然後發現,形式截然不同的悲劇,最終試圖表達的竟是相似的渴望:沒有人真的不渴望被愛,只是那樣深層的呼喚具有但書——我們渴望被愛的是真實的自己。

完美是一個假命題,被鎖在沒有勇氣成為自己的恐懼裡

真實的自己,不總是完美無缺。有時他會無端找碴,自己恐嚇自己;會因為不知如何相信自己值得被愛,而變得緊迫盯人;甚至對戀人索求不成時,轉向攻擊對方。

親密關係像一頭猛獸,毫不費力便能扯下我們竭盡心思才穿戴完整的華服與禮帽——真是一個難纏的對手——那些深藏心底的防衛機制,明明如此奧麗機巧,每座冰山的完美尖角,都是耗時良久、痛定思痛後,才鑿建完成的,怎麼會那麼隨便,就被小小一顆自我懷疑的泡沫炸個粉碎?

我們瞪著身上皮綻肉開的抓痕不可置信:也許比起渴求被愛,直視自己在關係中,猛然露餡的種種粗鄙、貪婪、矯情、傲慢、自卑或脆弱⋯⋯等陰暗面,更令人感覺天誅地滅。

「但到底是誰跟妳說,完美的人才值得擁有美好的愛情呢?」

精美的妝容被眼淚刮花無數次以後,鏡子裡的小丑突然不再和我同手同腳。

我看著她,像掙脫了操偶師擺佈的木偶,誇張地對我擠眉弄眼,第一次清楚地發現:天啊,她真的長得好醜。她好失控、好瘋狂,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看起來不但不可笑了,還很有自己的特色。

那是一個決定性的瞬間。一隻木偶躍躍欲試,從成堆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木偶群裡跳下來,扯開了掛在身上的標價,縱身成為了真人。從此以後她得接受,一切都可能會壞掉、會被磨損,她會心碎,但她能夠穿上自己選擇的鞋,開口說出最想說的話,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

然後她才能比誰都更明白:在渴望被愛之前,要先有勇氣成為真實的自己。

沒有走到最後的愛情不是懲罰,成為自己必須付出代價

前幾天我看了 2017 年橫掃奧斯卡的熱門電影《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原本我對這部片一直沒有太大興趣,但L說他和我分手後,每看這部電影的結局片段必哭,燃起了我的好奇心。

在《樂來越愛你》裡,為了站上舞台表演而不斷努力的女演員,和嚮往開設爵士酒吧的鋼琴手,兩人難得知遇相愛,最終因為夢想歧異,選擇讓戀情劃下句點。

The ending scene of “La La Land” (2016) © All rights reserved by Lionsgate UK.

電影最後一段,功成名就的女主角 Mia(Emma Stone 飾)和她的丈夫,偶然來到昔日戀人Sebastian(Ryan Gosling 飾)經營的酒吧,男主角發現了Mia的身影,在台上默默彈奏起兩人定情的鋼琴曲。當熟悉的主題旋律「Mia & Sebastian’s Theme (Late For The Date)」再次揚起,迥異於現實的美好結局,在兩人眼前如電影膠卷放映。

在那沒有破口的平行宇宙裡,他們不曾分離。每個令人懊悔的時間節點、引發衝突的關鍵事件,通通重來了一遍,而這次他們選擇了「正確答案」。

「⋯⋯那段煩死了!人生沒有假如!那男的明明自己過還比較爽好嗎!」我偷偷擤乾了鼻涕眼淚,不想被任何人發現我難過。我打從心底痛恨 L 叫我看這種煽情的東西。

「妳這個沒血沒淚的人。」L豎起了他的獅子毛,準備隨時跟我打一場,就像我們還在交往的時候一樣,沒人想學會示弱的技巧。

但吵歸吵,我們也都知道,一段愛情走到了盡頭,再多遺憾也無法假裝是浪漫。我們都是心痛著拿失去的戀情,贖回另一種讓自己活命的可能。我沒有對L說出口的是:再給 Mia 和 Sebastian 一百次搭上時光機的機會,他們還是會在一樣的時機,說出一樣傷人傷己的話,迎來一樣的結局。


圖片|《樂來越愛你》

因為如果不這麼做,他們無法成為自己。

那才是唯一能改變過去的鑰匙。為了走向未來,承擔此刻的必然。

「我不想再做了,不想再丟臉,我已經試鏡太多次,沒有一次成功的。 」
「妳就是個小孩。」
「我已經努力成長!」
「妳就是個小孩,妳現在哭得像個小孩。」

《樂來越愛你》的台詞我最喜歡這段。成為自己,不只需要勇氣,還得承認,這從來不是一件能夠投機取巧的事情。它是一趟永遠在路上的旅程。所以 Mia 擦乾眼淚之後,還是去試鏡了,而那次試鏡,將她的人生帶往了意想不到之處。她並不是在愛情和夢想之間選擇其一,而是選擇往前走,選擇經過愛情與夢想的洗禮,長成獨一無二的個體。

相信足夠深刻的關係,禁得起一再的轉化

我記得得很清楚,在「新男友.集體創作工作坊」結束之前,我請參與者們再問一次,心中關於愛情,最想獲得解答的問題。所有人不約而同,在不自覺的狀態下,都改用了「我」作為提問的主詞:

「我為什麼那麼需要安全感?」
「我想知道我真正渴望的是男性還是女性?」
「我為什麼會在說真心話的時候哭出來?」
「我覺得我現在需要的不是愛情,或者說,能讓我強烈感覺到愛的,不是某個人,那會是什麼呢?」

這是一段神奇的旅程:每個從關注他人回應或思索抽象本質出發的困惑,繞了一圈,變成了比愛情更遼闊,以自身為主題的問題。

愛情像雙面鏡,一面創作想望,一面讓人映照自己。然而也有人有幸,不被這個奇幻的濾鏡左右,不全然盲目,不照單全收,彼此遇見、承接、啟發過對方最無所掩飾的那一面。

《只是孩子》(Just Kids)是我每隔兩三年就會想要重看一次的書。這本回憶錄不只紀載了龐克搖滾詩人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與她的攝影師愛人羅柏.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一起創作、相愛與探索自我的故事,也側寫了 1970 年代以降,在紐約城內風起雲湧的音樂與視覺藝術簡史。


圖片|Lloyd Ziff (b. 1947), “Robert Mapplethorpe and Patti Smith”, Brooklyn, New York, 1968.

Patti 和 Robert 曾愛得無比堅定。他們彼此扶持,一起生活創作,在共同信仰的藝術中,共度最窮困潦倒,卻也如星辰發亮的時刻。不管身處如何棘手的處境,當其中一人狀態貧弱時,另一人就必須展現出絕對的強韌——兩人曾做過如此美麗的約定。

他們是彼此生命旅途中最無可或缺的謬思,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分手,因為 Robert 發現了他無法阻擋自己對於男性身體的強烈渴望,那是一條嚴峻而孤獨的道路。在他們感情分道揚鑣的路口,她說她知道他對她的愛並沒有少過。

「Robert 和我依舊堅守著我們的誓言,不會離開對方。我從不曾透過性向的透鏡去看他,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完整無缺,他是我今生最完美的藝術家。」

這或許是我聽過最動人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