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台灣少見的議題電影《引爆點》編劇王莉雯,聽她娓娓道來電影背後的真實故事。編輯小提醒:內文涉及重要劇情,強烈建議觀影後,再進行閱讀。

第一幕,畫面無聲,沿海加工出口區遠景,煙囪根根湧著白煙,機械穩定運轉、秩序冷冽如常;鏡頭拉近,看見環保抗爭運動如碎浪拍打沿岸,渺小的人在控訴,畫面消音,悲傷憤懣無聲撕人心肺;下一秒,巨量聲音湧入,現場混亂不安,在無人注意之處,岸邊一艘小船悄悄往岸上撞來,船上,頹坐著一個著火的人。


​圖片來源|《引爆點》電影劇照

這是《引爆點》序幕,冰與火、結構與分子的對比:政府財團無動於衷,底層的人卻踩在火裡,身體已痛得燒灼起來。

《引爆點》大膽投直球,國內主流電影少談的環保抗爭、政治與社會議題,他們要談,而且要從前線去談,從實地訪查與田野,探詢衝突生成脈絡。走在銀幕前方,有本有據將一切熱烈化成劇本的,則是內向安靜的編劇王莉雯。

這不是王莉雯第一部編劇作品,她寫過劇本為數不少,獲得不少獎項肯定,電影還未上映,《引爆點》劇本已先獲文化部優良電影劇本首獎。

編劇之外,她亦有其他身份,例如演員:擔綱台灣經典黑色幽默悲喜劇電影《父後七日》戲中女主角;也例如妻子:《引爆點》即是她與導演丈夫莊景燊的共同作品。

專訪當日,王莉雯穿著素雅褐色棉質上衣,提前十分鐘來到女人迷樂園。一雙細眼、纖瘦身材、聲音輕柔,客氣有禮的一個人,架構出《引爆點》多線交織、衝突懸疑場景。縝密劇本背後,是五年研究與寫作籌備。

起點,只為一個樸素提問,她溫柔笑:「民主政治這麼多年,底層人民權益仍不斷被犧牲,我們有沒有改變的辦法?或者至少,可不可以誠實說出親眼所見,說出心中的疑惑?」

不擅長上街抗爭的人,都做了些什麼

王莉雯成長在三重,勞工家庭出身,雙親在菜市場工作,父親做魚丸,她從小在工廠進出,自承對中下階層的勞動狀況、無力感特別熟悉,也總想,權力高牆對面的雞蛋那方,還可以做些什麼?

「創作《引爆點》劇本那幾年(2012 - 2017),台灣有好幾波年輕人投入社會運動,電影界朋友也熱衷於上街,我的個性比較不擅長走上街頭,可是對這些議題都很關心,身為創作者,能不能透過我的工作,來講我的一些話?」

她開始蒐集資料、研究寫作。參照國內眾多環保抗爭事件,抓出共相,寫成劇本,一個虛構故事,反映幾十年來仍在重複發生的複數真實。

劇本靈感,也受真實事件啟發。「有天看到新聞,一個媽媽去菜市場買豬肉回家放冰箱,半夜喝水,發現豬肉竟然會發光,原來是受到細菌以及工業飼料污染。從這個想法出發問,如果豬肉會因環境污染而發光,人體又會怎麼樣?也會發光嗎?人體與法醫有關,劇本的初步構想就發展出來了。」

王莉雯笑說自己是文科出生、理科白痴,寫這樣龐大精密的劇本,成就感來自挑戰未知、以及與科學人共事的步步驗證。

「涉及人體,必須符合科學邏輯,理科白痴的我,像做了一場實驗,從大膽假設『人體是否也會因污染而發光』去找答案,做了調查、和法醫討論之後,發現人體器官確實可能因污染而發光,我們就全力讓劇情脈絡合乎醫學邏輯。」


圖片來源|《引爆點》電影劇照

不只一人之力,台灣醫檢警的共同投入

真實驗證,說得容易,田野實作卻充滿挑戰。全台灣僅有十幾個中央法醫,十幾人必須解剖全國案件,非常忙碌。怎樣讓對方願意協助、不浪費時間,過程緊湊。王莉雯說,這很像回去做學生,跟著醫學院老師,一起做研究。

是挑戰,她更說幸運,遇到的法醫與檢察官都正直認真,也不吝提供資料參考。例如劇中阿海嫂詐保的故事,就改編自某檢察官偵破的真實案件。

「有一位太太得了癌症,家裡窮,決定聘人殺自己,製造意外死亡,讓老公和小孩可以拿意外保險過生活。最後檢察官偵破此案,原因是監視器拍下當天夫妻倆在電梯內不尋常的親吻,才循著案發前後通話紀錄等證據,發現真相。」她敘述語氣平實,聽她說話,也明白《引爆點》的冷靜調性從何而來。

不過,編劇可以宏觀冷靜,也是因為《引爆點》有台灣檢調的熱血投入。

《引爆點》男主角是法醫,王莉雯為此走進解剖室、殯儀館。她坦白,一開始確實心有畏懼,甚至擔憂是否可能招惹靈異,然而法醫告訴她,「做正直的事,就不必擔心。」看著敬業兩字如何體現在台灣法醫身上,她用力轉譯成電影語言,成為吳慷仁飾演的法醫,很重要的性格構成。

誰來告訴女性:妳不必完美,不必兼顧事業家庭

王莉雯在田野過程,遇見了讓她印象深刻的檢察官。她說,一般人想像的檢察官是正經嚴肅的,可是這個女檢身紋刺青、下班騎重機,講話直接犀利,按自己想法生活,對象喜歡就是喜歡了,不必是旁人眼中的門當戶對。這讓王莉雯去想:《引爆點》的女主角,可不可以是一個堅定追求自己想望、不怕悖離傳統的女性?

「我們想要創造的女主角金敏照,是有很多缺點的不完美的女人,可是她很堅持、勇敢,我想要說,只要有這個特質,就是很棒的女人,不一定要顧全家庭、留著胎兒,她可以有自己想法。」例如,片中女主角擁有事業的想望,也曾經墮胎,一般主流電影避免碰觸的禁區,本片卻直言不諱。


圖片來源|《引爆點》電影劇照

「她作為檢察官,是勇敢,但心裡也有脆弱的一塊,眼見環境充滿罪惡,不想讓小孩面對這麼罪惡的世界,能不能誠實說出來?」女主角不是完美英雌,而是心裡也有脆弱的、真實的人。

《引爆點》求真,同理職場女性總是面臨事業家庭兩頭燒的處境,一個不必樣樣兼顧的女性作為主角典範,是對社會的溫柔挑戰。讓女性自己決定她的追求、犧牲與取捨,這就是女主角金敏照的原型。

 

可是,為什麼女主角必須死?看到電影中段,許多觀眾心裡都訝異、也萌生疑問?

王莉雯說,她希望反應現實台灣對現況的無力感。「根據調查,台灣有七成的人不相信司法與警察,在這種心情之下,我很難創造一個完美破案、勇敢打擊壞人、順利把工廠關掉的角色,」她嘆氣、搖搖頭,「過於理想的情況,我寫不下去,我感覺那在台灣不會發生。同時,我們也希望檢察官作為一個犧牲者,她的死,讓觀眾可以痛一點,讓人們看完電影,衷心希望別再有同樣悲劇發生,希望以反向情感的力量,去影響觀眾。」

我問,有沒有想過犧牲的角色不必然是女性?「痛」的效果,是否可能不透過女性的消失來營造?王莉雯提到,這齣戲的法醫主角是習於自我保護的,在檢查官過世之後,卻不再獨善其身、不畏風險,起身積極動作,從漠然到行動的改變,是重要的內發力量。

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期待,痛的領受,未來不必靠女性消失來實現,期待女角可以說完自己故事、可以看見她成熟之前的學習路徑,不只化作養分、完整另個人的成長。也相信總有一天,電影不必再擔心唯有男演員詮釋,始能獲得觀眾投射的最大公約數。

編導夫妻檔,為什麼不能像柯恩兄弟一樣看待

《引爆點》的導演莊景燊,也是王莉雯的丈夫,兩人合作多年,也開設臉書粉絲頁:「王莉雯&莊景燊」。伴侶一起工作,可以既有同心協力的幸福,也可能是雙倍的衝突,當然也曾遇到旁人閒言閒語:她可以這麼快當電影編劇,肯定是因為老公是導演。

「一開始聽,難免受傷,畢竟我是比較不服輸、想證明自己的個性,我母親也是強悍的女性,主導家裡經濟,在這樣的家庭生活,自然認為女性本來就不需要倚靠男性,兩個人本是獨立的。然而不管怎麼做,還是會被講,很難每一件事都費力澄清抗辯,不如就大方說,這是編導合一的組合!」

她笑,我們就像柯恩兄弟啊!為什麼兄弟合作、人人可以平等看待,夫妻就不行呢?

兩人工作和生活都在ㄧ起,講起兩個人的合作模式,她的神情也有放鬆,「一起創作之後,確實是會針鋒相對,兩個人也曾經因為意見不同,吵到摔破咖啡廳的煙灰缸!」

第一部短片《愛瑪的晚宴》都是兩個人的第ㄧ次,她記得莊景燊當時拍了一個鏡頭,她很不滿意,直接在片場說「你拍這什麼東西,跟劇本不一樣!」因為私下溝通直接,她當時不以為意,「但是兩個人加入ㄧ群人,關係是不一樣的。」莊景燊坦白這樣的溝通使人受傷,她自己也反省,私人關係與工作關係的混淆,會導致其他夥伴不知怎麼與編導組合共處。

如果要在一起、欣賞也希望和對方合作,就必須摸索解方。後來兩人調整各自工作方式,在專業領域,回歸一般編劇和導演的關係,「我們工作上是用 email 在溝通的,」工作相處經驗,也運用到私生活溝通,產生出很可愛的民主討論方式,「例如吃飯,兩個人也會投票,找出最高交集,透過笨的方法去尋找共識!」

愈是心有熱念,更要拉出冷靜距離

編導兩人,對《引爆點》調性的共識很一致:希望它是冷靜的,拉出距離,讓觀眾更自由地去思考。

她說,電影是一場提問,但不一定提供答案,不讓觀眾被迫吸收。可是,難道電影沒有溝通企圖?

她溫和地笑,坦白自己生長在保守家庭,自小家裏不談政治,也不曾第一線接觸社會運動。「自己成為選民之後,也投了幾次票之後,現在已經四十歲,投過滿多次,各政黨都投過,什麼政黨對台灣最好,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對政治沒那麼擅長理解,可是看著不公義的事情持續發生,我們有辦法可以改變這件事嗎?我可不可以說出心中的疑惑?」製造說出來與討論的空間,就是電影的意圖本身。

「我的企圖很簡單,民主政治這麼多年,選出來的人物還是這麼糟。中南部的議員和民代都很糟糕。民代開工廠是真實的,政客犧牲底層人民的生存權益,國家一直在空轉。我很希望可以有一些新的作法,」她停頓一下,「例如,我們可不可以選出更棒的政治人物?」她看著我,仍在真摯提問。

說出心中疑惑,認真研究,也有社會迴響。綠色和平組織的人曾告訴她,劇中情節過度真實,環境污染、議員與工廠利益的關係,讓電影充滿既視感,更對電影有了期待,希望可以透過《引爆點》,讓人們看見環保政治的當前困境。

「透過電影,是提出一個問題,掀開來,希望讓大家討論,不要若無其事,如果有討論,就很滿足了。然而,電影也是娛樂,也希望大家覺得這是一個好看的故事,能帶著感動離開電影院、並且產生行動力量,讓這些事情不要在台灣的土地上再發生。」

編劇對台灣社會拋出了一部電影的提問,也是邀請。你的答案會是什麼?

運動不只一時一地,而是綿長代謝,有人快速行動支援,有人把思索放進身體,以工作回應改變。內向的王莉雯屬於後者,急躁激情的台灣不習慣慢,可是慢,不代表沒有熱念,慢,也可能帶著社會議題,走到下一個我們已經遺忘、已經不在乎的未來。用一場電影的時間,讓我們再想一想,我們希望自己的國家、環境與社會是什麼樣子。

一場專訪,看見行動不必以他人為模板,按著你的節奏和思索,每個人,都能夠是改變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