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愛情的緣故,我們才得以靠一個人這麼近,足以看見自己所有的不足。專訪鄧惠文,聽她從婚姻、伴侶、親密關係,再談回自己。在關係裡,你想要什麼,你是什麼樣子,很是重要。

印象裡,第一次看到鄧惠文的書,在我媽的書架上。我媽告訴我,那是本給她安慰的書。關於什麼?關於愛情,還有我自己,她說。那是七年前的《非常關係》。

鄧惠文在裡頭寫,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更可能造就悲劇,愛情裡最大的致命傷就是一廂情願,她不疾不徐,拆解感情常見問題。她說容我拜託你們,愛的時候,記得思考,若是要愛,不要期待輕易答案。

愛情作家傾巢而出的年頭,談愛顯得很俗艷,鄧惠文在市場裡,卻找到自己說話的位置,寫了十餘年有,她抗拒神回覆,她不給標準答案,速食環境裡,她堅持緩慢生長,愛裡沒有人是神,何必打臉?她給的唯有邀請,同理的,直白的,經驗的,愛不是懷疑,愛不是妒忌,愛不是真理,唯一可以確定的,愛是活生生的。

我們在女人迷樂園碰頭,白色針織很襯她,黑髮及肩,光照有影,像她不帶預設立場,邀請我們問愛情任何問題,問呀,不要怕。

為什麼我們不再期待婚姻裡,能有愛情

鄧惠文的新書《婚內失戀》,醞釀多年,我問這主題靈感何來,她歪過頭輕聲問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再期待婚姻裡有愛情?」

好問題。

初看《婚內失戀》書名,說不上來心裡彆扭,婚姻有所謂失戀狀態嗎?太多人跟我一樣,說服自己,戀愛與婚姻是兩個概念,從此毫無懷疑。我們替自己選擇,在婚姻裡面,必須放棄對愛的期待。

鄧惠文著書,伸出友善的手,「如果你看書名,心裡酸酸的,你曾經自我懷疑,我還想要親密,但我和伴侶之間卻沒有,這就是我這本書想邀請的對象。」

臨床諮商經驗,讓她發現進入婚姻狀態後,許多人對於自己仍有愛的渴望,有咎責心態,甚至責備自己,「我在婚姻裡找愛,不是太好笑了嗎?」偏偏許多婚姻出狀況,全是因為期待「愛情」的緣故,開不了口,只好拐著彎罵,「老公都不看我」「他不跟我講話,是不是不在乎我?」

諮商是解結的工夫,鄧惠文的話很輕,婚姻裡,真是可以有愛情的。

「甚至我們該把婚姻與愛情裝在同一個籃子裡思考。」她手指比劃,「具體的想像是,如果我們想活得像個完整的人,那麼婚姻跟愛情,真的可以切割對待嗎?你得問自己,你願意過沒有愛的人生嗎?」

婚姻裡無愛,自然有失落,有人從追劇滿足,有人選擇婚外戀愛,但很少人願意回到婚姻裡頭,營造有愛的環境。鄧惠文問,為什麼不?婚姻治療,心心念念都是對方的錯,要矯正對方,鄧惠文卻只問一個問題,不提對方了,我們說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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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你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改變你的人生?你願不願意把你真正想望的東西,認真地放在生活裡實踐?

鄧惠文

對呀你呢,不管對方,你想要的是什麼,你問過自己沒有?

請不要對愛情懷抱嬰兒式的幻想

我愣愣停了幾秒鐘。

是,我們很少問自己,於是,也很少在愛情裡,看見自己的問題。甚至,對於自己在想什麼,也不感興趣。我們一天到晚關心,為什麼對方這樣對我?真不公平。

鄧惠文總結,「對於愛情,我們經常懷抱『嬰兒式』的期待。像嬰兒一樣,希望不用溝通,對方就能完全理解自己。對方不懂,我們就埋怨,對方不是『對的人』。」怪罪別人比反省自己輕易,說穿了,期待一個人無條件理解你,很是偷懶啊。

「一對夫妻要走下去,要認知的第一個關卡——他不是我爸,他不是我媽,他如果不了解我,我有一半以上的責任。」鄧惠文說,與其問另外一半為什麼不了解你,你應該更有興趣的是,我為什麼沒有辦法讓人了解?

舉例來說——假設你覺得自己在關係裡付出很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感恩,與其怪罪對方,不如回頭去看,為什麼你這麼需要感恩?感恩是終極的肯定,會不會是因為在肯定這件事上,你沒有辦法給你自己?所以只好外求,不斷索求伴侶?

鄧惠文式的當頭棒喝,溫柔而有力道。「回到源頭,你透過付出想獲取東西的行為,可能是無意識的,或許來自你賞罰分明的家庭教育。因而,你對愛的理解,只有一種模式:做好了被獎勵,做糟了被處罰。」

她停了停,像是不忍心,「所以你不知道,原來雙方都自由自在,也可以是相愛的。」

「如果你願意,伴侶關係,其實是你挑戰自己卡點最好的機會。」

怎麼說?「你在關係裡特別在意的問題,藏著你不認識的自己。透過把問題主詞放回自己身上,回到自己的源頭,去想『我怎麼了』、『我為什麼會這麼想』、『我願不願意換個角色或立場』,你就不會過度期待伴侶總是能夠解救你。」

於是,你才可能拯救你自己,在愛情裡真正獨立。鄧惠文這麼說,臉上有閃閃發光的神情。

修復自己沒有捷徑

但回到源頭,嘗試修復自己,並不容易。鄧惠文特別提醒,這個過程,是漸進式的,是往復迴旋的,把自己丟進經驗旋渦裡,可能會被捲進去。

鄧惠文遞出實作線索,「找到一個自己很重複的人生主題,透過這個主題去感受,你有多習慣這個『角色』。」她舉起長長食指,輕瞇眼睛,「你必須把自己丟進去,感受籠罩你的命運,接下來開始對自己說,『如果來點不一樣』、『如果我的故事版本不是這樣』,那會怎麼樣?」許多時候,我們在某種挫折關係中被定型了,所以再也認不得不同的方法。

談到關係,她有很深同理,不忘提醒,如果想開始進行自我覺察或心理諮商,得讓另一方知道,不然關係耐受不住震盪。「總不能要翻修了,你卻不貼公告呀。」鄧惠文擅譬喻,複雜概念深入淺出,顯得十足可愛。「夫妻之間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去上了心理課程,另一個不知道。」

開口跟另一半溝通,還有另一處困難。鄧惠文誠實指出,異性戀關係裡,老公們往往非常提防,也不希望老婆開口說,「親愛的,我們的關係需要修理」。

對亞洲男性而言,如果老婆對你不滿意,代表你失敗/罩不住/搞不定,男性內化了性別文化的期待與壓力,於是很多家庭,明明有問題卻談不了。

假設對方是人,也會有防衛心態

這時候該怎麼辦?最重要的,是先從停止製造敵意與惡性循環開始。

「很多人會無意識地傷害對方,開口閉口都是怨恨,每句話都帶刺。」「也有另一種,是把對婚姻的不滿,反向轉為『盲目付出』,為了避免失望與不安,於是拼命把自己投入『太太的角色』,做到完美,說服自己,我做到了,他始終會感激我。卻因為等不到,反而受到更多傷害。」無心的表情,透露了很多,不自覺流露的憎恨與揶揄,會把關係弄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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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無論是誰,都要花一段時間搞清楚自己的需求是什麼,再進到溝通的過程。溝通的目的,是讓對方理解你的狀態以及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聽起來簡單,事實上,這類「自我揭露」的過程,也可能傷害對方。當你說,老公我很不快樂時,對方聽起來就像批評與怪罪,你很不快樂,是不是我的問題?「你要假設對方是人,也有防衛心態,你說的話,要比自我揭露更體貼一點。」

鄧惠文示範,看進我的眼睛,雙手交握,

「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應該可以把生活過得更快樂,但我覺得好像沒有。我想有些是我的問題,有些可能是我們不夠了解彼此,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的狀況不是很好,我發現我一直在產生負面的感受,我覺得這裡面有點誤會,能不能請你幫忙一下,我想透過跟你討論來解決。」我角色代入,差點說好。

停止給予對方指責,加入友善與體貼的邀請,婚姻是生活的合夥關係,共同建造,共同修復,沒有人天生會,卻可以一路學。

你在關係裡怕什麼,那就是你對自己的議題

我說,好難呀,關係這回事。

鄧惠文微笑,露出「你現在才知道」的表情。比方說,我們都嚮往關係的親密,而所謂的親密感,其實跟欲求息息相關。

簡單來說,親密感有兩個層次,其一是如果你消失,對方會感到失落,你能感覺到自己是重要的。其二是,跟他在一起,你比較有生命的動力,覺得自己在比較「好」的狀態。

所以要建立親密感,首先要問自己,你認識自己在關係裡的欲求嗎?我渴求/定義的親密感是什麼?在關係裡,我最想要的基本東西是什麼?

關係是與他人連結的學問,我有我的欲求,對方也有。「所以,我們共同烘托、維護、滋養、滿足、處理我們內在的欲求。並且,共同抵抗這個欲求帶給我們的折磨。」鄧惠文說,甚至抵抗折磨的時間可能更多喲。「親密關係艱難,在於我們難以面對自己的內在欲求。而對自己的不滿,卻會很誠實的投射在對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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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惠文說了一個故事。

女孩跟男孩認識,欣賞他才華,在一起多年一直很要好。後來,女孩打算離開職場,考量經濟問題,突然放大的發現,男孩的經濟條件非常薄弱。自此之後,女孩經常莫名其妙生氣,男孩承受不小壓力。

某次情人節,兩人到平價地方過節,受到差勁的服務。女孩生氣了,指責男孩為什麼不做更好的安排。男孩也委屈,覺得自己被嫌棄,是不是女孩變了?

女孩沒看到的是,這些狀況,是因為她在賺錢這件事上有了焦慮,並且把經濟需求投射在男孩身上。當男孩不能滿足,她就把不滿轉介到他身上,實際上,那是女孩對自己的不滿與焦慮。

故事裡,沒有誰是壞人,唯有欲求的現身。你在關係裡怕什麼,那就是你對自己的議題。「當你憤怒自己的男人軟弱,其實是你怕自己軟弱,當你抱怨對方不懂溝通,其實是很恨自己,為什麼溝通不得暢通?」

如果你不能面對自己的內在欲求,可能的結果是,你會不斷遇上不能跟妳談愛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