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深度專訪「閱讀女作家」第一輯,專訪詩人徐珮芬。她寫戀愛寫到人們都狂魔,簽名書上架十分鐘就售罄,憑什麼?

翻開她的詩集《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只消讀第一首〈生活〉,我就知道:這人有病,幸好,我們一樣病得不輕。

為了誠實/我犯罪
為了受傷/我愛人
為了躲雨/跳進水井
為了活成想要的樣子/我每天殺死自己/好幾百次
——〈生活〉徐珮芬

2016 年 10 月,她在旅途中發布〈生活〉,「一發上去沒過幾分鐘,臉書通知不斷跳出來,一天內分享數破兩千,而我還正在旅行,手機一直震動。」回想起來,她至今手心仍有餘波,還能一邊感受一邊寫。

詩是精準的語言,字字鑽撬人們難以名狀亦不可言說的那些。詩是黑洞中的引信,原以為自己獨在黑暗中,一睜眼,竟發現身邊還有無數張皇無措的、為了被愛而遍遍割肉削骨的、寂寞的人。

她的詩像她的人,任性霸道,像人們想活的那樣;她總敘說愛情,讓戀愛霸佔她生命所有主題。她自己就講,「我寫作是為了使人愛我」,戀愛在她下腹孕育最甜膩驚悚的愛情腳本,她如經血排出成詩。

第一幕:經血與病

「我,很討厭、重新看自己作品。」「非、常、討、厭。」徐珮芬咬著牙,快要斷氣般,一字一字把這些話吐出來。

戀愛是把自己推入火坑,在烈焰燒灼裡感受活著的快樂;在其他人都怕得閉眼的時候,她在火光中直視傷口,以詩踏查自己作為怪物的圖騰。

可是創作最痛苦階段,是過了一股腦排寫的狂喜情境,還要被迫看著那些傷口和膿。想到交稿階段的重讀,她痛苦地把臉皺成一團,「幾乎要一邊自殘,才能一邊整理作品。」「聽到別人念我詩,就像看到蟑螂飛起來的感覺。」

她的字有召喚場景的魔力,自己作品,她只看兩次,第一次是寫完瞬間,第二次是交稿整理。「這些東西,就跟白帶、經血、惡露一樣,排出來你就不太想要再去看它。除非在研究你的身體。」

我的詩,就是我的白帶、我的經血、我的惡露。

徐珮芬

生活和戀愛如刀,刺進去,流出比經血濃稠的詩。詩要來,不是她的選擇。

這兩週工作滿檔,沒法創作,她形容像經前水腫,「一直有不太舒服的感覺,覺得快來但一直沒來。」然後,啊!來了,字句從體內汨汨流出。她用紙筆承接下來。排出身體以後她不讀,「就像不必再看用過的衛生棉一樣。」

她曾在臉書上寫,出版第一本詩集,像穿過三天的內褲被翻到外面,擺在誠品架上,任大家購買,「後來就進化成,販售用過的衛生棉」徐珮芬對我們眨眼媚笑。月經是卵子死亡成魔的樣態,以月經譬喻,是魔女暗號。

出版經血,不期不待,「以為會成為地下詩集」,沒想到獲得很大迴響,更意外出版對她產生治癒效果,她講著講著語氣害羞起來。「我原以為很噁心、骯髒、幽暗不見天日,甚至卑鄙、無恥、下流、暴烈、可笑、可悲的情緒,被赤裸裸的攤在陽光下面,居然還有不少人說,我有共鳴。」

她不知道,黑洞裡有多雙眼睛,正等人替他們寫出黑洞模樣。她不知道,每個走在擁擠街頭的人,都曾看路人無事燦笑,一邊壓抑尖叫衝動,以為只有自己身在地獄。世界有病,人們在等詩人揭穿現實的卡夫卡式騙局。他們在等徐珮芬。

某天早上我醒來/發現世界變成一隻/巨大的蟲
——〈病〉

創作面世,黑洞有了回聲,她恍然,「原來人們都努力在化妝,隱藏心中的悲傷,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人形。可能因為一個音符或一個眼神,就『啪』化為粉塵。」

「我才發現,自己沒那麼孤單。」徐珮芬漆黑的眼若有微光,她說,我們都沒那麼孤單。

我相信愈是安靜的人/體內都存在著激烈的噪音/相信所有溫柔的人/都在心底計畫著/華麗的暗殺。
——〈寂寞〉

讀詩是魔女召喚,摘下笑容面具,看徐珮芬寫,你要原諒在光潔的秩序裡揣有惡意的自己。

第二幕:分手、時差與前男友們

分手時常是,一個人走了,另一個還留在原地。新書第一輯病,第二輯時差。「時差就是過去、錯過、遺憾、回憶、懷念。兩個人曾在一樣的時間,分手,就是走進不同時空。」

我睡不著/擔心枕頭上有你的味道
我醒不了/像遲到的朝聖者/神已經死了/還在原地守候
我還不想變好/不想跟你一樣/懂得遺忘
你仍然是我的亂世/即便我已不是/你的佳人
——〈戰爭〉

分手像賽跑,鳴槍,計時開始,跑得愈遠愈快的是贏家。可是有人甘願留在原地,她們不在意輸,對著愛人離開後的殘像親吻擁抱,對手戲來不及搬演的劇碼,獨自詮釋更有自由,哀求、詛咒、質問、訴情,沒到膩煩不結束。直到新人帶她出戲,直到厭倦,才動身離開曾經相愛的時區。

可是兩人若在地球繞一圈,也可能回到理解的起點,時差消滅,成為朋友。

「首先要過一關,兩個人都沒留戀或想回到從前。那確實需要時間,不是一分鐘馬上變朋友,都有時差,甚至可能經過兩三年,其中一人還在痛苦,另外一人已經邁入新的關係。最終兩個人都過了,可以比較理性回顧,加上對彼此的了解,就會成為珍貴的朋友。」

「正因為戀愛是,家人之外,兩個陌生人能夠滲透進彼此生命最深的一種形式。能夠從戀人再變成朋友,是很幸運的一件事。」講到這裡,徐珮芬把雙腳蜷到椅子上,以為她冷,她說沒事,只是講起他們突然覺得有點懷念。

戀愛是,兩個陌生人能夠滲透進彼此生命最深的形式。

徐珮芬

她有不少過往戀人,後來都成了比家人親密的支撐者。「那種存在,真的是我手機帳密、信用卡,他們都知道,什麼話都可以跟他們說,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他們。甚至交新男朋友,也會帶去給他們看一下。」

此時,外頭忽然下起雨來,徐珮芬身體一震,迅速望向窗外,像方才有隻怪獸經過,我們屏息不動聲色,直到她開口。「我非常、非常、非常害怕雨聲,」每說一次非常,她愈孱弱,她的新書名稱由來自此,「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

過了一會,她終於回神,幽幽問我,「剛才講到哪?」「講到前男友們。」

「噢,他們是我的,遮雨棚。」不只是遮雨,「我是指,因為我常會有往下跳的衝動。」她這樣補充。幸好前男友們懂她,她太任性,獨活不能,讓人不忍,不忍世界總是漏接她拋出去的心。若有力氣總想拎著她走一段,或讓她撒野一下。

可能漸漸被愛好了一些,她也開始努力讓自己好好活下來。《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三輯,從病、時差、到愛戀,她說,這就是由死到活的安排。

「其實第二本《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也是這樣,從悲傷到慢慢站起來,詩題可以組成一篇散文。」說完她拾起第二本詩,食指壓著書封上的字,帶著孩子氣的認真,唸給我聽。

我死了/下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從一而終/只想和你玩大富翁/要不然就一起加入 ISIS/⋯⋯我會念睡前童話給你聽/如果真有下輩子/我會陪你一起活下去

徐珮芬字裡有謎,捉弄你,你以為她詩跋扈,就會看到她無人生還的蒼涼裡更有溫柔。「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一開始揭示最赤裸、殘忍、痛苦的部分。如果有耐心,你慢慢看下去,會找到一點光。」

第三幕:曖昧與靈光閃現的瞬間

克服時差之後,即刻擲出雙臂迎向愛戀。「曖昧是生活唯一蜜糖!」一聊曖昧,詩人變得非常精神與甜美。「沒有曖昧,生無可戀。」以濕婆之名命令,「地球應該瞬間就毀滅。」

隨後她又雙手交握向上天懺悔。「神啊我有罪!這或許是我無法穩定於一段戀情的原因。」曖昧值得邪佞,值得化身魔女,做魔女的人,其實不要神的原諒。因曖昧要來,你擋不住,只能雙膝一軟,慌亂裡跪著迎接,和靈感降臨一樣。

創作靈光時常散射在徐珮芬生活周遭。「我創作過程時常是,和朋友聊到一個句子,或突然想到,馬上隨手寫下,它有可能是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完整的句子,也可能是一幅畫或是電影劇照,我會想辦法把它存在手機裡,還經常傳進朋友的 line,亂存亂傳,亂寫在廢紙、衛生紙上、沒有筆就用口紅。」

「例如昨晚睡前突然想到五個字:身體都記得。我馬上跳起來找手機,敲下這五個字,才安心去睡覺。再過兩個小時,我淺眠痛苦地醒來,打開電腦,句子就『噗嚕噗嚕』出來了。」

她通常寫作過程很順,寫完瞬間達到狂喜。「寫出了想寫的東西,那和曖昧一樣爽!」她停頓一秒,再次回味,「媽的!真的超爽!這是最快樂的事情。」

和少女一樣,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遠都在曖昧。可是永恆的曖昧不可能。於是她創作,她寫詩。

我最討厭你/總在人前聲稱自己/不擅言詞/倘若這是真的/那麼請你停止/在我心底寫詩。
——〈我討厭你〉

愛情劇場裡,曖昧最具創造性,演員接過彼此謎題,依線索即興演出最迷人、下流、甜膩的各種自己。渾身解數之後,身體都記得,和高潮一樣。

第四幕:高潮

詩寫女性的高潮,有可能寫到讓其他人感同身受嗎?這是近期徐珮芬在創作上的疑問。

「對我而言,創作不是需要很用力的。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可是最近發現,我好像不太能夠把情慾書寫出來。也沒寫過比較明顯與情色有關的作品,大部分還停留在腦內純愛。」不過,她最近在網上發表的作品,已經開始書寫身體。

接著她把問題拋向我,「女性的自慰與高潮,可能把它寫到讓其他人也像讀悲傷的情緒那樣感同身受嗎?」我說,我認為理論上可以,至少能夠勾動情慾。

「可是這要怎麼那個啊,就是說,妳要邊高潮邊寫嗎?」一團人講到激動處,整個房間都鬧哄哄的。「升天的瞬間,首先你就沒手阿。還要把它轉化成文學性的語言,不然,只剩下啊啊啊而已!」

難,寫高潮比寫戀愛更難,如何以細節震懾身體,讓其他人看了也受撩撥?她讀郝譽翔小說描寫女性自慰的片段,女兒碰巧撞見媽媽正在自慰,整個床都震動。她印象極深,但自己能否寫出自己感受,她還沒信心。「就是,你怎麼知道自己寫對了沒有?」詩人自己很難確定,因女性的愉悅向來禁忌,極少被訴說或化為語言,還沒有足夠多的女詩人走上踏查的路。

台灣詩壇長期在父權話語(如國族認同等)形成的文學機制裡,對身體與情慾的書寫仍不算豐足,即使有,也多為男詩人如林燿德、陳克華、陳黎等。「我不知道是否因為性向和性別不同,我們看男同志詩人,例如陳克華,會比較容易看到情色的東西。」女性的情慾書寫,值得大膽開拓。

法國後現代女性主義者 Irigaray 稱女性的性器官是多元的、無處不在的,幾乎所有部位都能感受到愉悅,高潮能以更多、更複雜的形式出現,並且無窮盡。而提出陰性書寫的西蘇,更鼓勵女性以身體作為描寫的主要方向。女體作為感受的主體,男人無法介入,女性可從自己的身體出發去實驗、創造新的語言。

可是這也困難,因為語言系統本身就是權力結構的產物。詩人必須從現有字詞裡調度安排。

「例如我們看到一些字眼會冷掉、乾掉。我隨便舉例,同樣形容生殖器官,有很多詞彙,可能有些人看到『大屌』這兩字,他就不行,『陽具』對他而言,就 ok。」

我們沒有結論,倒是同意徐珮芬說,女人性慾隨著年紀增長更強盛,「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最近才開始思考這些吧。」

對徐珮芬而言,人生的高潮在於調情,「調情可以達到身心共鳴,自己變成一架鋼琴,任他彈奏,發出最美妙樂章。」她甜甜地笑,「不管是言語的,或者是肢體的,都太好玩了。」

我想買下一條街上所有的/房子,讓你無法再像現實生活/只是微笑經過我
我要壟斷/這世界上全部的交通/讓你走不出/我的夢境
如果你輸/我不要你償還/只要你繼續陪我玩
倘若我輸/我就把所有的鈔票和地契揉爛/把旗子與骰子藏進口袋/我不准你/跟別人玩
——〈只想和你一起玩大富翁〉

她的詩,一本一本都是調情遊戲,無數次私自幻想如何與情人戲耍,最後卻端送給了讀者。讀了徐珮芬,你會想狂愛一個人,經歷病的無望、時差的灼燒、再經歷曖昧重生。自然的規律是誕生走到死亡,徐珮芬的詩,先把自己往死裡推,再緩緩活過來。由死到生,其實很溫柔。

我說她溫柔,徐珮芬歪頭想了一下,「欸咿,因為這符合我的人生觀,我習慣把事情想到最悲慘的境地,才有辦法。我無法理解天性樂觀的人。」說完她又趕忙補充,「不是質疑批判而是完全無法想像。當他們遇到挫折,怎麼去面對和處理呢?那不就是虧到的心情嗎?」

所以,先把燈關上。

「我一路這樣走,靠著把事情想到最差狀況。那如果,有比想像好一點,就是我賺到了」珮芬露出少女燦笑。可你不要被她騙了,少女入世頓成魔女,魔女以詩指路,因過曝的世界找不到光源,黑暗裡我們可以,至少讀過徐珮芬,你會懂得在黑洞裡的快樂,有一雙敏感的眼,終能在關燈後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