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書摘,《黑色小洋裝的九段真愛旅程》寫紐約第七大道裏頭,服裝打版師與那件小洋裝的故事:每件衣裳都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莫瑞斯.西格爾/服裝部打版師
年齡:將近九十歲

從一樓搭乘電梯到六樓的這段時間,我短暫地幻想自己登上《女裝日報》封面的可能性。在這幾年中,我們曾幾次登上封面,但這次是我退休前的最後一次時裝週,也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對其中一件洋裝很有信心。在設計師遞給我草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它會很特別。

透過厚厚的玻璃門,我看見報紙如同每個早晨那樣被塞進信箱口。定睛一看,我感覺到心臟漏跳了一拍。就是它了!今年的黑色小洋裝是我的黑色小洋裝,被某個擁有天真無邪大眼睛的模特兒穿在身上,就像這是她第一次走伸展台。那件裙子是我親手做的,它將成為當季最搶手的小洋裝。它會在八月時被送到店裡,而最後一批售罄大約會是在十二月,正好是我慶祝退休的時候。在顛峰時刻急流勇退,感覺很棒。

每天早上六點,我都是第一個抵達展示間的人。即使是今天,年末最後一場雪鋪上曼哈頓街道,我仍然很準時。當然了,是準我自己的時。接下來的幾小時內都不會有人來。我用一種勝利的姿態將厚重玻璃門解鎖並拉開,對一個九十歲的男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門上刻著金色手寫字體:麥克斯.漢默股份有限公司(Max Hammer Ltd.)。這些字已經刻在上頭七十五年,我拉開這扇門也已經這麼多年了,從一開始只需要一根食指的力量,到現在要用兩隻手,外加一聲勝利的「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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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過世已八年。以前他總是第一個到,有時我會懷疑他是不是都睡在這兒。我可沒有,我六點到公司,六點到家,從不缺席與瑪蒂達和莎拉的晚餐。莎拉現在六十幾歲,有兩個兒子。我最小的孫子盧卡斯是急診室醫生,長孫亨利則是在紐約愛樂拉大提琴。麥克斯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安卓現在接手公司的經營,五十幾歲的他也不算多年輕了。安卓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不像父母一般,擁有時尚眼光。但他還是想進入家族企業,因此他去讀了華頓商學院,並在二十年前雙親退休時接手了公司事務。雖然門上的字沒變,但在他接管一年後,Max Hammer 的這塊招牌從第七大道的王中之王,變成一個普通的王。而我一路都在這兒,一直在這裡打著版。

我和麥克斯.漢默是在一九三九年,一艘從波蘭港口駛向美國的船上認識的。其實原本該上船的是我表哥莫瑞斯。當時離我的猶太成年禮只剩一週,表哥無法出席讓我覺得很難過。我的父親帶我一起去為莫瑞斯送行,那天早上我們去接他時,他生病了,病得非常嚴重,像著火一般發著高燒。他的母親雖然很擔心,卻堅持讓他搭上這艘前往美國的船。我和莫瑞斯長得很像,已經十六歲的他長得比較矮小,而我雖然才快滿十三歲卻生得高壯。我們常被誤認為雙胞胎。他的父親多年前就過世了,他就像我的哥哥,我們一起長大。我父親是裁縫師,他將身懷的技藝全都傳授給我們,從打版一直教到如何不用機器做出鈕扣洞。

當我們抵達船邊時,船員拒絕讓莫瑞斯上船。他全身有一半都起了疹子,幾乎可以看見熱氣從他身上散出來。船員把他趕走,嚷嚷著他可能會害整艘船的人都被傳染。

父親拿著莫瑞斯的票、包包以及文件,帶我們走到另一個梯板。我以為我們是為了替莫瑞斯找到另一個出入口,但父親卻在最後一分鐘把自己和莫瑞斯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並且把他的金色婚戒一併交給我。他吻了我的頭,叫我上船。我哭了,我拜託他,懇求他,試著警告他回家面對在成年禮前失去唯一兒子的母親,會是怎樣可怕的場景。潰堤的淚水讓我感到有些尷尬,我低頭看著地板,再抬起頭時卻不見父親和表哥的蹤影。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比我大六歲的麥克斯看見了事情的經過。他拉著我的袖子上了船,並告訴我,我的父親拯救了我的一生。

我整整過了三天才有辦法開口講話,而麥克斯早已說完他所有的人生經歷,連還沒發生的部分都說了。他說抵達美國時,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找數月前先抵達的女朋友桃樂思。當他在克拉科夫,隔著窗戶看見她對著他微笑時,就知道她是命中注定的人。當時他們都還不到十二歲。他說他會創立事業,累積財富,然後和她結婚。即使身處在鼠滿為患的船上,睡在最便宜的艙房裡,身上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我卻相信了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是那麼地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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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他,我週六就要成年了。他幫我安排了成年禮,讓我背誦了妥拉經文。正當我們跨越半個大西洋時,德國已經從各處包圍、入侵波蘭。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見到我的家人和家鄉。上船時,我還是個男孩;在美國下船時,我已成為一個男人。不只是因為我完成了成年禮,還用了我表哥的名字和年齡。除了麥克斯.漢默,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但我卻覺得好像只要認識他就夠了。雖然並未依照預期順序,但所有他承諾會發生的事最後都成真了。

我們下了船就前往布魯克林尋找桃樂思。她寄來的照片背景是一個路牌,在康尼島大道和J大道交叉口。我們在那個路牌前面等了一整天,最後是我先發現了她。麥克斯在船上給我看過無數次她的照片。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場景—我還太年輕,沒有女朋友,也無法想像對一個女孩有那樣深刻的感情,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些吻,和那些淚水!他們都哭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樣。那不只是眼眶中充滿淚水,而是不斷地湧出,流下臉頰。

桃樂思帶我們去一間小小的餐廳,我們狼吞虎嚥,好像一個月沒吃東西,實際上我們的確也沒吃什麼東西。我很想念那些小餐廳。在星巴克出現前,他們是老猶太社區最流行的店,有熱騰騰的薄捲餅和酷酷的服務生。麥克斯把自己的計畫告訴她,希望他的事業上軌道後便能和她結婚。她也把自己的計畫告訴他,她並不在意他沒有錢,但再也不願意讓他從眼前消失。然後他們兩人就在那週結婚了。她總是作主的那一個,從一開始就是。

我成功聯絡上一個遠房表哥,他在澤西市擁有一間服裝工廠,於是我開始在他那裡工作。身為打版師學徒,我對麥克斯的偉大計畫是個完美的人選,我也很高興能在他的計畫中占個好位置。此外,來自家鄉的訊息不但很少,且都不是很正面,所以當麥克斯選擇了與我父親相同的事業,讓我感覺和家鄉、家人仍保持著某種連結。隔年,麥克斯說服我表哥,投資他在第七大道上開一間服裝公司。除了借他錢,表哥還把我借給他。一眨眼的工夫,Max Hammer 這個品牌就開始營運了。

早期的日子是我最懷念的時光。那個時候,我可以為各種風格的衣服打版。當時我們附近的各家服裝公司都養了一批很時髦的設計師,專門做一些原創的設計。麥克斯則有很不一樣的點子。他派我每天去報攤購買好萊塢雜誌,只要卡洛爾.隆巴德、瓊.克勞馥或貝蒂.戴維斯穿過的衣服,我們就做。他擁有不可思議的眼光,能精準挑出哪些衣服穿在一般美國女人身上會很好看,同時讓她們覺得自己像個電影明星。大部分打版師需要手上有那件衣服才能拷貝,但我只要有照片就行了。

我們並不是想要欺騙任何人或什麼的,只是想多接些單子。當採購來到我們公司時,我們會把電影明星的照片直接放在展示間,甚至直接用女明星來為系列作品命名。桃樂思的身材是完美的樣品尺碼,每當她身穿葛麗泰.嘉寶系列或洛麗塔.楊系列走出更衣室,採購們便會掏出他們那枝「沉重的筆」—麥克斯總會這樣戲稱。我們做得非常成功,每到下一季,其他服裝公司就會開始模仿我們的產品。但我們總是最領先的,也是最棒的。沒過多久,麥克斯就為了懷孕的妻子,從康尼島搬去中央公園西區。那時他們看起來已經不像曾經住在波蘭猶太村莊裡的人,更不用說在那裡長大。桃樂思現在都去第五大道最好的商店購物,並且購入巴黎和米蘭的最新時尚。這代表我有比照片更多的素材能運用。我會拿她的漂亮衣服來研究打版和縫紉方法,再把它們組回去。在夢幻團隊這個詞被發明以前,我們就已經是夢幻團隊了。

然後,我也找到了心愛的女人。在回布魯克林的 L 線上,我第一眼看見瑪蒂達就愛上她了。她提著老闆讓她帶回家的碎布,在十六站之後,我終於說服她讓我幫忙提。她幾乎是典型的美國移民第一代,她的父母從奧地利逃出來,在船上生下她。她的父母非常歡迎我,能重新成為一個家庭的一份子,讓我稍微減緩了失去家庭的痛。一九四五年的夏天,戰爭終於結束。人們陸續帶回來自家鄉的片斷消息,而任何能夠再見到他們的渺茫希望,都已隨著每次駭人聽聞的內容而消失殆盡。我很清楚,悼念他們最好的方式,就是全心活出自己的人生,活出讓所有人都驕傲的一生。我和瑪蒂達很快便結婚,也有了自己的小孩。

這些年服裝產業改變了很多,但基本上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時尚來得快,去得也快,四○年代和五○年代的墊肩,會被六○年代和七○年代的露肩設計取代,但打版就是打版。麥克斯和我不同,他和時代一起改變。在七○年代,他投資了迪斯可舞廳,和桃樂思徹夜跳舞狂歡。至少我是這麼猜想的,因為我從未踏入過迪斯可舞廳。八○年代,他們迷上了輕駕車賽。他們買了快馬,贏了比賽,照片還被掛在冠軍牆上。他們過了精采豐富的一生,比八○年代回歸的墊肩時尚還要精采。我的生活平淡多了,但我一點也不想和他交換。

麥克斯退休後,和桃樂思搬到棕櫚灘。安卓就在此時接手了公司。麥克斯多年前在船上告訴我的所有計畫通通實現了—這就是他的美國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很討厭棕櫚灘。每一個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該死 Lilly Pulitzer 走來走去,他甚至逼他兒子答應絕不推出像這樣的系列。而安卓不僅沒打算出 Lilly Pulitzer 系列,也沒打算出任何其他系列。就和他父親一樣,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計畫把 Max Hammer 帶向另一個高度,將我們聞名的工藝和品質,用原創設計取代。他去紐約服裝設計學院和羅德島設計學院面試設計師,組了自己的夢幻團隊。他們會交給我草稿圖,我負責做成實品。我們合作得很愉快的,我想是創造真正時尚的這份興奮感,讓我這麼多年來都不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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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之後進來的打版師都不會像我這樣打版。我是這個產業中最後一個全程手作的打版師。我將棉布掛在人型立台身上,在紙板上畫出版型。我用我的雙手和技術,將設計師腦中的靈感變成真實的作品。現在打版全都在電腦上進行,有些打版師直到試穿前都不曾看到實際的衣服。但不論何時被看到,每件衣裳都該得到應有的尊重。好的服裝是有某種魔力的,而好的服裝師就像魔術師一樣。

我猜想八○年代的墊肩某天又會再流行,但我不會在這裡繼續將它們縫上衣服了。我再看了一眼《女裝日報》封面上的洋裝。真是趟美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