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台灣酷兒文學的地標,從小說、評論到同志的紀年史,讀紀大偉在台灣文學的遍地開花。

我首先注意,紀大偉脕上帶了只黃色 G Shock。巨大,亮晃晃,藏在直紋西裝外套與鬆了第一個扣的襯衫底下的,兒童座標。採訪在三樓,天光正好,紀大偉的臉很亮,他擱下鮮紅書包,脫下色彩,挺腰坐定,是有這麼點教授本色。

如何閱讀紀大偉的新作《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這樣一本可做磚頭砸人的書,惦在手心挺重,那可是一甲子的臺灣同志:多線的,複雜的,雞兔同籠地高手過招。

他說自己沒寫二十年,倒是陸陸續續梳整了十來年有,翻開書頁,他以研究之姿,在品行優良的文學世界玩耍,像畫家波洛克,扯開單一的棚內場景,反手甩上斑斕顏色,邀請曖昧,慾望複雜,企圖大字撂在書名上,同志文學史是台灣的發明,是教科書裡沒教過的歷史。

訪談紀大偉,多數時候,他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我們在許多對話框奔走,像打開好幾個 App 同步運轉。他正襟危坐又古靈精怪,我那才知道頑皮一詞不只適用兒童,他一路走來,可都是賣力找碴,寫書如是,教授如是。

發明的同志文學史:孽子與逆女,是台灣的老梗

我從書名上的「發明」兩字選擇問起,他說故意放得這麼小,你還注意到。「我也是故意的,分開處理『台灣』這形容詞。台灣或是性別,都是很常見的形容詞,你聽聽女總統、女攝影師,同志身份也是啊,這是同志學者、同志作家,有時候讓人很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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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贊成不耐煩,也在想,可不可能在擺脫不耐煩的同時,也去正視這個身份。所以書名我落了主標與副標,同志文學史——臺灣的發明。而且等一下,我在台灣談自己的文學,還不能理直氣壯啊?」

他鄭重其事,細細梳整同志文學與台灣歷史的互文,「你看,一說到同志,人人就說孽子與逆女,這就是台灣的老梗嘛,台灣用文學寫同志歷史。美國講同性戀優先講同志運動;新加坡就說政府管控;泰國重點放在夜生活;日本可能就提寶塚...」

如數家珍,紀大偉說,長年被邊緣化的台灣,有根生的不自信,什麼都覺得是國外的先,國外的好,而同志文學不是模仿,台灣同志歷史與同志文學互利共生,把同性戀文學寫成歷史,是台灣獨特的脈絡與處理方法。

紀大偉又是一笑,「在台灣,你要找同志,就往文本鑽去,啊當然報紙上也有,不過報紙都在寫情殺,同志在文學裡戀愛、慾望、情竇初開。」

《孽子》裡那句,「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如甩不掉的同志咒印,發明一詞是這樣被想像出來的。閉上眼睛,在孽子與逆女之外的,廣袤的,未被分類的,魍魎的,隱匿的,同志敘事漫天飛舞如螢,紀大偉一把抓了下來。

我會說,名之同志,同志文學史一書的書寫脈絡,也很是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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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前輩」:同志不需活得像品行端正的大頭照

白先勇成為白先勇之前,他經歷過什麼,有人想過嗎?紀大偉愛極挑眉噘嘴。「他總在高中時翻過報紙吧,那時候報紙上充滿同性戀的新聞,先是讀者,才當作者。」

《孽子》非橫空出世,紀大偉尋根推理,推翻「台灣同志文學肇始自一九六零年代白先勇等人」的獨尊線性歷史,那樣怕是太乖了,背課本啊,他主張回望五零年代,曖昧萌芽之際,一切尚未定型。

他隨口飄去聊世紀福爾摩斯,你看福爾摩斯跟華生,前一兩季多精彩,那沒說破的曖昧美感,後來大力賣萌賣腐,我就沒這麼看了。

正確固然很好,但世界要有邪魔歪道張牙舞爪。書裡書外,紀大偉都態度明確的拒絕簡化,「很多人談同志文學,包含學者在內,都冀求主角情慾鮮明,最好還要是個行的正、坐的端的角色,我很受不了,拿主角替同志族群代言啊。」

說一則紀大偉式的笑話。

「如果有篇同志作品,同志是配角,大家就說喔這不是同志文學;如果作者是異性戀,就說這也不算;如果是負面角色,就說那這也不算,這很好笑欸。」

這樣說吧,大家對同志太緊張太焦慮了,贊成或反對,都要拉某種代表下水。「可是很怪,」紀大偉滔滔不絕如江海,「想想你的臉書大頭照,你不會放學生證樣的大頭照吧,你故意拍得模糊,用個濾鏡,文青樣的,對吧?」

他停了一會,「那,為什麼台灣人希望同志文學裡的同志都是大頭照,要立正站好?」

紀大偉說話很輕,句句卻像熱辣掌印,搧在規矩樣版的同志人類學標本上,「我時常想,我們對文學的欣賞,怎麼會這麼保守?」於是《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在正規歷史埋下戲耍與挑逗的線索,任讀者細細去尋。

歷史的複雜性:我要推崇魚目混珠與不清不楚

「大概文學跟台灣考試有關,大家習慣要個標準答案。」他自己下了結論,「不過惡俗 Kuso,那些實驗性的東西還是有。臉書上啊,BBS 上啊,我也說他們是文學的代表作。」

瞧,液體現代性,流洩出考試網狀結構的漏網之魚,扭動身軀,游向四方,一如不具傳統,沒有標配,難以固定的同志現代性,詩裡,表演裡,遊行裡,游向霧裡的烏托邦,那迷茫的,同志文學的未來展望,「同志會存在,文學我就不知道了。」紀大偉的聲音如霧裡回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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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偉的許多玩笑背後,其實都很嚴謹。他質疑傳統也抗拒菁英,他拒絕簡化也慾望複雜,人是很立體的,三教九流都有,歷史也是,不是你不想要的,都割捨出去扔,不是只有「偉大的人事物」才夠格進入歷史殿堂。我們要看公眾,才能反映人生的複雜。

他想了個比方,「我要推崇魚目混珠,分不清楚其實是好的。」他歪頭又再噘了嘴,「你不知道對方是好還壞,就像不知道他有沒有性病,我們一直都活在魚目混珠的狀態下,我們不會都是嚴選,全是珍珠,那太脫離生活經驗了。」

那樣的假,他不要。

性別主流化與同志主流化,那些健康陽光正面的形象照外,「我們必須承認,同志是雜種的,同志文學也是雜種的,裡面一堆俗男俗女啊,很多人只想戀愛耍廢啊。」

誰都不知道歷史真相,但是混雜一起,不清不楚,比較貼近歷史事實。紀大偉自陳,雖有挑戰野心,但仍有缺失,「我知道我還有很多沒有做到,比方說,我當然知道我還是非常漢人中心的。這本書也還很台北中心,台灣的文學也很台北中心,描寫的生活也多在台北。總會有處理不到的地方,我就承認,也是真相。」

他像不按牌理出牌的導演,對經典套路喊 cut,他說等等,我們習以為常的演法,需要商榷,於是重頭搖搖晃晃地,艱難而快樂的做戲。

寫作,我最初是刷存在感,現在是覺得不甘願啦

聊同志累了,我們就聊寫字。「為什麼要寫字,說起來有點肉麻喔,從前是尋找自我,現在是自我實踐。」

二十幾歲,紀大偉寫字,在密密麻麻的字裡行間閱讀自己。寫字時反覆掏挖,建立自信,觀望不足,感受自己。寫作之於那時的他,是建立與自己的親密關係,「寫作讓我看到自己許多黑暗的地方,也能夠面對自己的黑暗面。」

他笑起來,「透過寫作我想證明一件事,我是一個值得活下來的人。大概也是刷存在感吧。」

現在寫,意義上多少有點回饋意味。捧著《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那是他滿滿的不服氣。憑什麼小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同志的歷史啊?憑什麼同志的歷史一直被推擠在主流歷史之外?現在他知道了,要四處去講,發明,巡迴,從台灣再到香港。

「書再怎麼賣,頂多幾萬塊,但同志歷史被打壓,學校不教同志情慾,我不甘願,我偏偏要去講,護家盟逼得我啊。」他露出滿足神色,「當然,我知道我是有點幸運,寫同志文學史,我意念是真實的,書寫也是誠實的,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奢侈可以相信我寫的東西。如果不誠實,是沒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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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誠實,沒有意思。把小時候沒想明白的事情想透了,搞懂了,他在字海泅泳,紮實寫下來,這樣道地的情深與肉麻,我不住起雞皮疙瘩。

昔日的恐怖校園,今日的婚姻平權戰場

紀大偉的日子也忙,作政大教授,想起自己念台大外文時,遇過張小虹老師,五官於是盛放。啟蒙他的不只是《後現代女人》的叛逆熱切,還有在那恐女的年代與校園裡,張小虹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情感動量。

「當時台大外文,根本很恐怖。怪物教授跟學生說,沒事不要上女老師的課喔,會陽痿會帶衰,要用符水來清潔洗澡。沒事也不要去後門的女老師研究室,很陰,對身體不好。」

聽來好像遠古傳說,紀大偉瞇起眼睛,「小虹老師啊,以前她的課根本演唱會,她講女性動能,也講同志,那年代,沒幾個人敢公開講同志,而她氣場奔騰啊。」

大抵他帶著同樣熱切從外文到台文,再到踏入政大校園,沒想太理會教授身份的潛規則。他跟學生開宗明義,「我承受不起你們把我給的分數當作懲罰手段或道德譴責,覺得教室無聊,去做別的事;坐在教室裡想聊天,用 line 聊。不要問我翹課沒到扣幾分;不要跟我告狀;也不要跟我喊冤;不要說旁邊的人沒我認真,怎麼跟我拿同分?」

不要喊他老師,好濫用,叫大偉或 David 就好。

校園內,另一個戰場悄悄拉開。婚姻平權這幾年喊得大聲,先前他觀望,「婚姻平權運動的訴求單一,就是講結婚。可生老病死都是問題,很多人連霸凌活不下去,還想結婚啊。也有許多人是單身魯蛇,對我來說,講結婚好像不是最迫切的事。」

而一時之間,護家盟與傳統派伸手入校園,阻撓性別友善課程,婚姻平權突然成了全面開戰的大平台,昔日恐怖的校園,會不會今日再復興?紀大偉很明白自己的戰鬥與守備位置是教育,「當老師的人要去干預與抗爭。」他輕描淡寫,撂下狠話。

「同志沒有必要再過得這麼委屈,是不是?」

該怎麼書寫紀大偉?該怎麼閱讀《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我靜靜沖一壺茶,再翻書頁,看見擺盪在冷靜與熱切之間,遊走在叛逆與溫柔之際,橫亙在過去與未來的多線歷史,紀大偉模糊而清晰,一個人,也能夠眾聲喧嘩。

我想我會記得他始終斑斕的顏色,黃的,紅的,艷放的,瑰麗的,如一朵不曾也不會凋謝的花,在低彩度的世界裡恣意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