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也有《小王子》那片迷航星空的表情。蔣勳在二○一四年的秋天到池上駐村,他說喧囂躁動沉靜下來,當大腦的思維都放棄了操控聽覺,聽覺回復到最初原始純粹狀態,像胎兒蟄伏在子宮裡,那麼專一、沒有被打擾的聽覺,那時,你或許就會聽到自己內在最深的地方有細細的聲音升起。

文/蔣勳

《小王子》的作者常常描述他「夜航」的記憶。他是飛行員,負責歐洲到非洲之間的運輸,因為要避開戰爭,常在夜晚飛行。寂寞的飛行途中,一兩個遙遠的燈光,讓他知道:沙漠或曠野,有人在生活。

《小王子》講述的是星球與星球間的對話,大象、蛇、玫瑰、狐狸、飛行員,都是自然中的生物,相愛或者相恨,也是自然的相生與相剋,與國家的偏見無關。如同池上的蝴蝶和蜜蜂,蒜香藤和布袋蓮,茄苳子和苦苓子,雲的輕颺或傾洩,只是因為那一天的風或溫度,與人的愛恨也無牽扯。

春夏秋冬,池上的季節更替,有生有死,生死看慣,愛恨的糾纏就會少一點吧。生死像是從高一點的地方看愛恨,界線比較不明顯,也無明顯你死我活的相愛或殘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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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常常在高空飛行吧,飛到那麼高,看不見人為的界線,聖艾克修伯里因此很少談國家。二戰期間,國家與國家戰爭,你死我活,每一天都有國與國的拚殺,每一天都有被轟炸的城市,像畢卡索的畫《格爾尼卡》——斷掉的手臂、張大哭嚎的嘴、死去的嬰兒、破裂的燈、嘶叫的馬、世界顛倒、鬼哭神嚎——


格爾尼卡(Guernica)是畢卡索最著名的繪畫作品之一|Wikimedia Commons

然而聖艾克修伯里看不見法國,也看不見德國。從高空看,法國不必然是祖國,德國不必然是敵國。沒有國與國的界線,孤獨者飛行在夜晚的高空,如此寧靜,他看到的是一片沒有國界的星空,若遠若近,寂寞而又環抱著他的溫暖的星空。

慘烈的戰爭快要結束了,夜航的飛行員沒有回來,不知他飛去了哪裡。紀錄上是飛機失蹤了,我總覺得是聖艾克修伯里不想回來。不想回到有界限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與界線不可逾越的人間,不想回到界線兩端彼此憎恨廝殺的人間。他孤獨夜航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他一直飛行,去了沒有國界的神話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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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在池上仰望星空,覺得那一點移動的光是他,是夜航者在星空的書寫。

夜晚的池上,春末夏初,金星總是最早閃爍,黃昏就出現了,古代東方稱為「太白」,也叫「長庚」,在古代希臘,她是維納斯,愛與美的星宿。

二○一五年,金星旁邊有一顆愈來愈靠近的星,「祂要跟木星合體了——」躺在田埂上的觀星者說。說完他呼呼大睡,彷彿神話自有愛恨,也與他無關。

池上其實很像一則神話,沒有短淺愛恨的邏輯,沒有預期,也沒有失望,走在田埂間,春耕秋收,看大坡池的荷花生,荷花枯,想起李義山的「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詩人悵恨,多只是時間的憾恨,「恨」是心裡艮著時間生死的無奈惆悵。日日夜夜,看星空和雲的流轉,星空是書寫,荷花、苦苓子、蝴蝶、雲和稻田,也都是書寫,無關乎愛恨。

池上的日記寫了很多稻田,或許應該有一大段是雲的日記,或是星空的日記,但我笨拙,不知道如何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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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前夜,縱谷颳起焚風,快要收割了,農民憂心,這樣酷烈的焚風,吹久了,會讓稻穀焦死。還好不多久停了,天空出現紫灰血紅的火燒雲,華麗燦爛如死亡的詩句,我看呆了,農民自去福德祠前合十謝土地神。

池上有神話的星空,也有神話的雲,古希臘為星空命名的時候,歷史還沒有開始,特洛伊的英雄,看過屠城前的火燒雲,像荷馬盲人的眼瞳裡閃過的驚惶。特洛伊的史詩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神話,特洛伊的英雄也多半還是神話的後裔,像阿基里斯,母親提著他的腳浸入不死之河,他就有了不死的身軀,只有足踝上留著致命的痕跡。

歷史慢慢不好看了,少了神話星空和雲的飄渺、虛無、空闊,少了非真非假的慨歎詠唱,歷史只剩下人的粗鄙的聒噪喧譁,逐漸不安靜了。聒噪喧譁,不會看懂雲和星空的無限永恆,也不會懂神話的美麗。